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2017年08月3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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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秋立
  去深圳,开会不假,更想去看看杨争光——著名作家,深圳市作协副主席,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编剧。大学四年,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曾是他的“组长”。
  他在梧桐山艺术小镇刚置办了一处宅子,挺难找,朋友拉着拐弯抹角俩小时才到。三层楼,依山傍水,幽静雅致。设有展示区、工作区、生活区,功能齐全,与他的工作和名气相称。
  想当年他可没这么阔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去新疆,顺路到西安,知道他刚从天津调回陕西省政协,就去找他。没电话,更没有手机,无法预约,只能蒙着来。到省政协一问,老传达还真知道有这么个人,指引我到一栋楼的地下室,潮湿阴暗,让人鼻头发酸。
  那是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他正在床上惬着,见我惊了一下,一骨碌起来,不假思索地向夫人介绍,这是我的“组长”。组长?我都忘了还有这“职务”,叫同学也行,哥们儿更好,为何捡这最没意思的称呼,不爽。大概是相遇尴尬忙不择口吧。夫人炒了俩菜,喝了点小酒。那时,他还没折腾出太大的名堂,情绪不高,闷闷的,酒喝得不畅。后来,他声名日渐鹊起,同学偶有聚会匆匆来去,想说知心话却已不易。
  这次见面,彼此人生已经极为豁达。我主动给他的朋友和学生介绍,我是他的“组长”,很居高临下,成了噱头。组长长组长短,组长当年怎么管他教育他,都成了笑谈。他言语稍不慎,立即遭朋友呵斥:怎么跟组长说话,组长怎么培养的你。有趣。
  他说我那时管他抽烟,替他控制零钱。我说我少根筋,竟没提管理费。其实,那零花钱不过只有两三块。为什么管他?宿舍里他日子最苦。关中农村本来就穷,父亲因为冤案被关押,男劳力就他一个,他来上学,地都没人种,哪里有什么零花钱,全靠助学金,两三块钱对他来讲不是小数。假期回来,大家都带点稀罕东西,他经常带回一包炒馒头丁儿,那已是母亲节衣缩食,能捎给大家最珍贵的礼物。看我们不嫌,你一把我一把填到嘴里,他便欣慰得有点手足无措。刚上学时,他只有一件黑夹袄,第一次到我家去,同学老邹说,要穿件好衣服,讲礼貌。他很难堪,默默地跟在后边。不过,我没记得家里谁在意他的衣着。今天他不说,不知有此事。
  我控制他抽烟,最终也没管住,至今还是老烟鬼。吃过大亏,不思改悔。曾因心肌梗塞被抢救过,电击,从床上蹦起来,很恐怖。我便想起诗人桑老说过的话,他也算是“从自己尸体上爬起来的人”。说起桑老,他很敬佩,说是当年山东文学的诗歌编辑,给他帮助很大。由桑老说起贺敬之,他说,贺老的诗歌大气,同时代的其他人如郭小川等无法比拟。于是背诵“西去列车的窗口”。激情有点澎湃。
  我带了我的小书《老街老院》。酒酣,念了篇“书记老黄”,意犹未尽,又念“青春啊青春”,都是“组长”那个时代的事。在座的过来人,听得有点眼湿。40年来,我也总算是读一回让他听。当“组长”时,都是他写了读给我,我常常是他的第一读者。如何解释,我开玩笑,因我善解人意,从不打击他的积极性,每回都让他觉得舒服,能讲出道理来的舒服,所以他总让我先听先睹。我这里竟然还保存着他见诸铅字的第一篇作品《小溪之歌》,刊在1978年《乾县文艺》上,他自己都没留下。我翻到那本杂志的照片,大家争着看,特别是那俩女硕士,看到这么老辣的作家还有那么稚嫩的文笔,前仰后合。如今,他的作品已有几百万字,但那是第一篇,算是童子尿,很珍贵。我说想收回吧,等着,要搞仪式,不能潦草。
  说到《水浒传》,那是让他红遍南北的电视剧。他说搞得很艰辛,下了真功夫,和那些专家大腕探讨研究争论,不亦乐乎。我说搞得确实不错,前无古人,但你那武打让香港人弄得可不怎么样,风雪山神庙让林冲与陆谦大战几十回合,好看倒是好看,但丢了林教头的范儿。陆虞侯怎么能是林教头的对手,《水浒》上就两句话:“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然后“把尖刀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干净利落。他不避讳,也认为这武打确实有问题。当时曾征询他对武打的意见,他只要求要“实”,别让演员吊在绳子上飞来飞去,没在意打得如此没道理。
  几十年过去,口味不大一样。我喜欢恬淡散适,他则不改初心,还是那么有使命感。说到散文,他喜欢树人先生,推崇《野草》,真煞风景。我说汪曾祺,他不以为然,说那就是玩儿家,说沙家浜“垒起七星灶”那段唱词就是他自己的写照。我说,玩儿,有啥不好,那是格调和趣味,况且,有些也深刻。如《陈小手》,最后团长把陈小手一枪撂下来,还觉得怪委屈。争光拍案叫绝,说“这句狠,老家伙玩了一辈子,就这句话没玩儿”。对俩研究生说,记下来。他正在编百年小说选,立马决定要把《陈小手》选上。山东的作家作品,我俩有共识,“文革”前的短篇,首推《三月雪》,他记成了峻青,我纠正,是萧平,他恍然。峻青的小说太冷峻,同是战争残酷,《三月雪》正如三月里有花开,有春天淡淡的暖。
  我说,这小说选,一定要加你的简短评语,一针见血,搞好了名垂千古。如金圣叹点评西厢水浒,如郦道元注水经。他很赞成,说原来有这想法,后来出版社想快出产品,于是就想放弃。现在看,费点劲也得干,他说,他所做的事关乎自己的生命质量,不好的绝不做,因为不养命。这些话说得也有点“狠”劲儿。
  同坐的还有争光的两位朋友,一位是接我来的散文家赵倚平,另一位和我同姓。争光说为何让赵兄接我,他靠谱,又说老崔,他是搞婚介的,不靠谱,大家轰然一笑。当然是玩笑,其实是争光为款待我,遣老崔去贵州办事处弄特供。酒的口感不错。四个男人俩开车,就我和争光整完一瓶。月上中天,开始表演。我说了段保留曲目山东快书《先学蛤蟆》,他用纯正的陕北腔,唱起《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女儿歌》。歌声笑声不断。挥手作别,凉风习习,满地清辉。
  是夜,如同当年睡上下铺,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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