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
科幻小说是创造想象世界的文学体裁。如同现实主义文学留下了形象鲜明的人物画廊一样,科幻小说则创造了形态各异的想象世界。除了个别例外,科幻小说的世界中都是有人类存在的,所以,也可以说,科幻小说创造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中的社会形态。这些社会大多运行在未来时空中的高技术背景之下。而《地球省》中所创造的未来社会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在这里,我们首先看看科幻文学中未来社会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对电影《星球大战》有一句著名的评论,说它“用三千年后的技术讲述三千年前的故事”,其实这在科幻文学中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大部分科幻小说中所表现的未来社会,其社会形态并没有随着技术的发展而进步,相反却退回到现代社会之前落后的形态中,我们不妨把这称为科幻小说中的“社会返祖现象”。
这些落后的未来社会大都可以在人类历史上找到对应体,比如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很像银河系尺度上的罗马帝国;郝伯特的《沙丘》系列是阿拉伯沙漠帝国在遥远外星的再现;而海因莱因相当一部分作品中的社会体制都有明显的军国主义色彩。另外一些科幻作品中,其落后的政治形态被技术放大,形成了比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社会形态更加黑暗的未来社会,如同噩梦,典型的作品如反乌托邦三部曲、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而由现代民主社会合理延伸到未来的社会形态在科幻小说中反而是少数,阿瑟·克拉克的作品大多有这样的未来民主社会的背景。
说《地球省》独一无二,是因为它的社会返祖之彻底和决绝,至少我自己没有在之前的科幻小说中见到过。《地球省》展现的是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未来版,其地上世界是清末形态的,地下世界则更接近民国初年。虽然这个想象世界中存在着许多未来因素,如能够限定个体寿命的植入装置、星际航行和外星文明等,但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社会整体,都找不到未来思想的蛛丝马迹。
这个社会的灵魂是清末民初的,这个世界中的人,似乎没有经历过技术时代的洗礼,他们的行为方式和社会关系,他们对皇权的态度,都停留在陈旧时代,而其泛黄的中国市井色彩,使我们瞥一眼就能认出来源。这样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陈旧社会在未来复活,与高技术的背景进行了奇妙的融合。最令人惊异的是这种融合保留了厚重的中国世俗文化色彩,这使得《地球省》中的地球像一颗滋味浓郁的怪味豆,让人回味无穷。
对于科幻文学中社会返祖现象的原因,一种通行的说法是:科幻作家把想象中黑暗的未来作为一种警示,以努力使这种黑暗最终不会再成为现实。但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确实有一些以警示为目的的反乌托邦作品,典型的如奥威尔的《1984》,但这类作品在科幻文学中只是少数,且都处于边缘地位;对于大部分科幻小说来说,社会返祖现象是基于一个比较简单的原因。美好的社会固然是人类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但在科幻小说中,没有比完美社会更乏味的东西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世界设定中能产生吸引人的故事。震撼的故事所需要的矛盾冲突只能在不完美的社会中出现。
《地球省》正是借助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构建了一个精彩的未来史诗。从主人公由一个底层人物成长为救世主的艰险历程,全景式地从地下、地面和太空三个层面,描述了已经沦为外星饲养场的地球世界的惊心动魄的变迁,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值得一提的是,《地球省》中的人物,从社会底层的警察和酒吧女到皇帝和外星大使,都有鲜明的性格,这在国内的科幻小说中是不多见的。在增强科幻小说的文学性方面,《地球省》无疑是一部突破性的作品。
与通常的看法不同,科幻小说并非是预测性的文学,而是可能性的文学。它把未来的各种可能性排列出来,至于预测这众多可能性中哪些更有可能成为现实,不是科幻小说能够做到的,也不是它的任务。事实上,科幻作家很少去关注作品中的预测性,更多关注的是从可能性中提取故事资源,所以,他们所关注的往往是那些看似最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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