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虫

齐鲁晚报     2020年10月14日
  城里的季节不那么分明,到了二八月,更是乱穿衣。不像在乡下,季节摇着橹哼着古人的歌,摇摇摆摆就来到身前,“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半个多月前,小区门口的菜市场里,陡然增加了地瓜、花生、芋头等新鲜秋产品,上前打听价格,花生卖到15元两斤。我打电话回家,父亲说,咱家的花生蔓绿油油的,花生果还是一包汤呢。言外之意,花生还早着呢。过了些日子,再打听,已经便宜到5块钱两斤。
  村里陆续有人家开始刨花生了,父亲一天两趟去地里转悠。回来了,母亲问:“好了吗?”父亲继续低着头摆弄他的手扶车,嘴里说道:“再等两天看看。”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前后正适宜,说的是种麦子。种麦子之前要先刨花生倒地儿,刨花生就成了这个季节第一份沉甸甸的收获。
  母亲说:“诗有诗经,买卖有买卖经,种庄稼也得有种庄稼的经。”麦熟三朝,稻熟一晌,花生要是好了,不过三天两日。落花生、落花生,顾名思义,花生要是真的好了,就落了,不值钱不说,吃到嘴里还有一股味道。但要刨早了,花生果不饱满,紧要关头掉了链子,这一年努力也白费了。
  村里已经开始刨花生的那户人家在街上捆花生,女人用包头巾给自己裹了个严实,花生蔓敲打着铝合金架子,发出“啪啪啪”的清脆响声,在村子里传出很远。有人走近,女人仿佛自言自语道:“地里涝了,花生蔓死了,没法子。”说完,任那清脆的响声在街道上回响。
  我回去帮忙刨花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抖搂完一块地了。抖搂花生不是重体力活,但也累腰累胳膊累腿,对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来讲,不亚于一次考验。我已经打怵有些日子了。
  那日,同事春姐劝我,曾经她也对农村那些活儿愁得要死,心里常想什么时候父母都不种庄稼就好了。现在,她的父母年纪大了,种不了庄稼了。以前她自己家里从来不会为白面、花生油犯愁,只要没了,回老家,父母自会为她准备妥当。现在,她吃的每一样都需要花钱去买。蒸馒头用的苞米叶,买的她嫌弃,打算亲自回乡下找户人家,以帮人家扒棒子为由,顺便扒些苞米叶。春姐说,现在她倒宁愿家里还有农活要干,她还是那个不用为米、油犯愁的孩子,她的父母亲也还不老,时光依旧美好如初。
  常年在乡下劳作的父亲,不仅腿痛,还有腰肌劳损的老毛病。父亲趔趄着身体,用手扶车将花生犁一遍,再弯下腰身,同母亲一起扯着花生蔓抖搂花生。时间长了,父亲的腰受不了,便双膝跪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一边挪,双手还不停歇地抖搂花生,然后将抖搂好的花生往旁边码好,再挪、再抖搂、再码……即便这样,我与母亲的速度也不及他。
  我见不得父亲如此劳累,这个季节的活计,能拖垮一头牛。我同父亲说话,让他讲讲以前的故事。父亲说,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帮家里干活。每天放学后去搂草回来喂牛,秋天罱花生、罱地瓜,麦收时捡麦穗,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生产队那时也种花生,都是先用牛在花生地里耕拉一遍,然后分段让小学生们负责抖搂。那时候学生们没有暑假,但有秋假,也得干农活。
  抖搂花生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秋虫,看到蚂蚱和蛐蛐。它们扇动着轻薄的翅膀,忽然蹦到你的跟前,然后,仿佛后知后觉,再蹦几下,蹦出你的视线。想起以前的自己,常常在这个季节,同玩伴一起去地里抓这些秋虫,有时不全是为了用锅底灰烧烧打牙祭,更多时候是喂给了门口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后来读《诗经》,读《国风》读到“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忍不住感慨,人间一遭,众生不易,我对同样走过两千多年的它们刮目相看。
  这个季节的天空,蓝得好像天鹅湖里的水,望一眼,深陷其中,欲罢不能。阳光穿过一团乌黑厚重的云层,投下来便是光芒万丈。“啾啾”的秋虫声在耳畔汇成一首歌,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小的秋虫,可以用身体感知季节的温度,把身体隐匿在秋草丛里,然后欢快地迎接整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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