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气象:中国文化的一个面向》
胡平 著
世界·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德霖
一位作家近十年不间断地关注同一个城市,连续撰写并探究这个城市,在中国作家写作史上是极少见的。胡平从2013年开始关注景德镇,继《瓷上中国》之后,最近他又推出了新作《景德气象:中国文化的一个面向》。
小小景德镇何以谈“气象”呢?胡平认为,在过去,景德镇曾是全球化的滥觞者、代名词;在未来,景德镇能否重新焕发生机、吞吐活力,亦是今日中国文化能否再度在全球表现巨大张力的重要指标之一。
曾是世界风尚
位于吉隆坡的马来西亚国家博物馆,珍藏着一批中国明代瓷器,它们大部分出自景德镇,出土于十六世纪。昔日郑和七下西洋,曾五次到达马来西亚的马六甲,不仅带去了各种珍宝、商品,也带去许多先进的文化、技术,促进了马来半岛经济与文化的繁华。在这座博物馆里,名字出现最频繁的,不是马六甲一带满刺加国创始人拜里米苏拉,也非长期担任马来西亚总理的马哈蒂尔,而是中国航海家郑和。
埃及福斯塔特遗址位于今开罗南郊,尼罗河东岸,在七至十世纪,这里是埃及的政治、经济和制陶中心。唐宋时,埃及便从中国进口陶瓷,是中世纪伊斯兰世界与中国陶瓷贸易的重要枢纽。曾任埃及地理调查所所长的英国人约翰·哈里,1912年专程来此调查陶瓷的贸易,他看到,“在开罗周围到处都散布花瓷片,好像中国瓷器当时已普及到开罗的千家万户”。此后,考古学家对废墟里的古瓷片进行了发掘和研究,确定其中1.27万余片为中国陶瓷碎片,景德镇窑白瓷及青花彩瓷占了很大比例。
甚至在东非坦桑尼亚地下,也埋藏着异常丰富的中国古代瓷器残片。考古学家惠勒在坦桑尼亚考古时,曾惊叹道:“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瓷片,像过去两个星期我在沿海和基尔瓦岛见到的,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瓷片可以整锹地铲起来。”他认为:“公平地说,就中世纪而言,从十世纪以来的坦桑尼亚地下埋藏的历史,是用中国瓷器写成的。”
中国陶瓷在古代欧洲更是风光无限。1580年,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大街上,已有六家出售中国瓷器的商店。因中国瓷器大量流入,里斯本很快取代意大利威尼斯,成为欧洲专门销售东方古董和中国手工艺品的中心,迎来了空前的繁华。
直到今天,葡萄牙仍保留着浓郁的中国陶瓷印记。当地无论飞机场、火车站、地铁站、住宅的外墙,还是传统街道的地面,甚至路牌、门牌、饭店招牌、大厦名牌、景点示意图等,皆由瓷砖制成。就连一般人家厨房中铁锅衬垫、家人肖像、椅子靠背,也大多是瓷砖做的。
中国陶瓷之风还吹到了英伦三岛。1757年,乾隆皇帝宣布实行广州一口通商,英国人率先建立驻广州商馆,与清政府规定的贸易中间商十三行进行双边贸易。英国开始超过荷兰,成为进口中国瓷器的第一大国。
到了十七世纪末期,英国各阶层已经饮茶成风。喝中国茶,用中国瓷器,成了英国的国潮。喝茶需要茶具,茶叶与瓷器贸易成为十八世纪中英两国最大的单项贸易。
全球化的1.0版
毫无疑问,古往今来大大小小的中国瓷器窑口里,最受欢迎的就数“千年瓷都”“世界瓷都”景德镇了。
有人甚至认为,“china”一词也是源自景德镇。古时昌江是流经景德镇的重要河流,当地的瓷器要在昌江上船,然后过鄱阳湖,经长江驶入大海,走向世界,而景德镇坐落于昌江之南,“china”或是“昌南”的英文音译。
论山川风物,由古至今,景德镇并不能算是很好玩的地方。这里没有苏州的园林、杭州的西湖、南京的莫愁湖、扬州的瘦西湖,只有一口塘,原来叫佛印湖,因为宋代文人佛印法师曾在这里挂单。
不过,景德镇却是当之无愧的瓷器之都,当地拥有全国最好的原料、最好的工匠。所以,景德镇的产品也必须是最好的,尤其是御用或者出口的,一旦稍有瑕疵,便会当场砸碎,就地掩埋。打碎还有规矩:先用锐器在底部戳个洞,然后用钝器敲碎,即便是碎瓷片,也不能流落民间。因为景德镇所谓的次品,其实也好于一般的民窑。
历史上,中国并非白银的主产国。明朝时,国内的白银十分匮乏,年产银量只有十八万两,用一辆卡车就可全部拖走。浙江、福建、云南等地一些“银坑”,要么产能不旺、白银品位低,要么开采成本过高。横向比较的话,当时全国白银产量尚不及日本兵库县一座生野银矿的产量。
然而据货币史学家、钱币学家彭信威的《中国货币史》记载,明朝结束时,中国民间窖藏的白银已高达2.5亿两。显然,绝大部分白银都是来自海外。而促使白银流入的一个关键,就是景德镇的瓷器贸易。凭着瓷器、丝绸等无与匹敌的商品,大明帝国与任何国家的贸易都是顺差,所以会有白花花的银子不断涌入中国。
这是一个新的“白银世界”的开始,景德镇的青花瓷直接催动白银成为国际通用结算方式用于全球贸易。放眼中国,有几座城市能如景德镇近六百年里名震世界,影响从国王到马车夫的习俗与审美?谁能如它在四百年里决定着伦敦、巴黎的银价?从这个角度看,古代的景德镇确实气象万千。
所以胡平直言,景德镇“顶着中华近代物质文明的贵冕,笼罩着中国文化艺术的神采,在时间上走得最久,空间上走得最远。景德镇瓷器,是‘哥伦布大交换’后中国经历1.0版‘全球化’的最好注脚”。
迎来了“景漂”
进入20世纪90年代,在市场化大潮和外国新兴陶瓷工艺的冲击下,景德镇瓷器一度变得落寞。
好东西都运走了,留下来的不是手工业垃圾就是废墟。镇上看不到一点绿色,为了烧窑,周边森林被砍伐一空。烧一次窑一般持续三十六个小时,一座大窑一天要烧掉近七吨木料,一次烧窑,便可烧去一片小松林。方圆一百六十千米之内的林木消耗殆尽,柴火的来源地变得越来越远。创造了大美的景德镇,在大面积贫血、失血。
然而,峰回路转。2006年开始,景德镇大街小巷,来自异乡的年轻面孔、洋面孔逐渐增多。他们并非走马观花的游客,而是一待就几个月、半年、一年,有的干脆长久住下来。没有政府的资助或邀请,没有任何组织和企业的资助,就这么在景德镇扎下了根。后来,他们被统一称作“景漂”。
自从交通便利后,来往的“景漂”更多了。如今,景德镇罗家机场有五家航空公司开通的八条航线,通航十四座国内城市,涵盖北上广深,成都、重庆、天津等国内特大和一线城市。多条航线一天飞有两班,节假日里,往往一票难求。2018年年初,“九景衢铁路”开通后,景德镇迈入了“动车时代”,无缝接入上海、杭州、桐庐、千岛湖、黄山、婺源、庐山等成熟的世界级旅游目的地,原本从景德镇到上海所需的十七小时,大大缩短为四五个小时,客流进一步呈现井喷态势。
“景漂”的主体是艺术爱好者、设计师、工艺美术师、画家,以及像胡平这样的作家。他们来到此地,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艺术的灵感。
景德镇的复兴有其必然性。陶瓷材料本与金属、大理石不同,属典型的东方系统。所有材料里,陶瓷最具中国元素,是属于本民族的建筑语言。配以匠心独运的创意设计,陶瓷的装饰比起用金属、石材,肯定更具中国味道,且当下陶瓷颜色丰沛,景德镇的基础用釉有一百八十多种,在此基础上几乎可以无限延展,再有感觉、触觉、视觉上的变化,审美效果势必“乱花渐欲迷人眼”。所以,这些“景漂”们才会纷至沓来。
在胡平看来,历经全球化之后,景德镇已然是一块文化与艺术重新组合、人性与自由深度开拓的“飞地”,有意无意地走出了一种涵盖人文理想、艺术精神与生活方式的独特区域性社会发展模式。
一块“文化飞地”
现今的景德镇,已处在一个从“塑形”到“铸魂”的阶段。
传统无疑是魂。没有传统的支撑,现代性只是一具空壳。而且迄今为止,中国可以拿来说事,可以放之四海、碾压一切又没有谁质疑的,仍是陶瓷文化。
几年前,景德镇民间,包括“景漂”在内的一些有识之士,通过各种渠道,向江西省与中央政府呼吁,在景德镇设立一块国家文化自由特区,或国家文化创意产业试验区。2019年8月28日,经国务院同意,国家发展改革委、文化和旅游部印发《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实施方案》,这标志着景德镇开启了重振辉煌的新千年。
胡平觉得此事是水到渠成。因为在国内,似乎还找不到一个地方,如景德镇这样,在城市丛林里别有风韵风致,调性自成一格。“看现状,景德镇已然是历经全球化之后,一块文化与艺术重新组合人性与自由深度开拓的‘飞地’,有意无意地走出了一种涵盖人文理想、艺术精神与生活方式的独特区域性社会发展模式。”
千百年来,景德镇经历了三种历史形态。第一种形态,是从宋代以来保存至今的传统手工业社会形态,其中,保存最完整的是手工瓷业体系。第二种形态,是新中国成立后以“十大瓷厂”为代表的工业化社会形态。第三种形态,是日益浓郁地散布在昌江流域,并以自然野趣与自由精神为特点的后工业化形态,即所谓的后现代化形态。
《景德气象》认为,这三种形态,指的不仅是以陶瓷文化为号召力、凝聚力的多种手工业百花怒放之状态,还寓意着在社会普遍感到焦灼、迷茫的时下,景德镇静水流深、自发地进行着一场慢生活运动,让灵魂跟上脚步,让生命融合自然,让发展全民共享。所以,“文化飞地”是个体的需要,也是社会的需要。
受疫情影响,全球化正在迎来新的困难。在东西方国家之间的信任成本越来越高,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下,什么样的文化形态,才是“真”的、“活”的、生动的中国文化?如何以中国文化的元精神、审美追求与生活方式,在全球说好令人理解、使人信服、让人温暖的中国故事?
对于这一系列的问题,似乎景德镇能继续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