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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与文学男
  • 2013年04月0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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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早晨是从一枚双黄蛋开始的。
  那天去市场买鸡蛋,卖鸡蛋的女人随手捡起一枚鸡蛋,递给我说这是双黄蛋。它与它的同类们相比,颜色上没什么区别,都是暗红色,但它的个头略长、稍大,接近椭圆形。仔细观察,它的表皮上头生着不规则的褶皱,就像车子轧过雨后的泥土路刻下的辙印。放在掌心,明显感觉它要沉些,压手。
  早晨照例和妻子起床,分头为读高中的儿子准备早餐、开水等,至六点十分,儿子推着山地车乘着电梯下楼,一路冲破漆黑的夜色赶往学校。我睡意渐消,进书房摁亮台灯,灯下泼洒一团柔暖如雪的白光,我开始了一天的“面壁”生活。至七点三十分,窗外天光渐被牛奶洗亮,我的肚子饿了,妻子已经去往学校了。
  我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准备早餐。拉开冰箱,随手摸出一枚鸡蛋,啪地磕入冒着青烟的锅中,就是这枚双黄蛋。它们像一对孪生兄弟或姐妹,是那么小,又是那么亲密,面目金黄地肩并着肩,躺在油汪里,发出快乐的尖叫。我要用它们来做蛋炒饭,充实自己空虚了一夜的肠胃,增添追随时间向前奔跑的动力与火焰。
  好事成双喜临门。我怀着这枚双黄蛋带给我的好心情,饭后继续坐在书桌前“面壁”。至九点钟,越升越高的朝阳普洒佛光,先漫过阳台的窗子,又漫过书房的窗子,斜斜地投射一束光芒到西墙。我侧脸凝视着这束光芒,心头温暖如翻耕后的土地,油然涌起说不出的感动。
  十一点钟,我起身去厨房为妻子、儿子和我自己准备午餐,这是我们一家三口一日三餐中唯一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的一餐,因此我得精心求变,郑重准备。通常我会变着花样地炒一个荤菜、一个素菜(或调一个凉菜),蒸一锅米饭,打一豆浆机粥或豆浆。儿子从小便喜欢吃肉,自诩为“食肉动物”,猪、牛、羊、鸡、鸭、鱼肉样样吃,现在学习任务繁重紧张,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肉是顿顿少不了的。素菜得搭配着来,今天青椒炒鸡蛋,明天酸辣土豆丝,后天芹菜梗炒香干……这时的我已抛开职业写作者的身份,进入一个厨师的角色,还原为一个父亲和丈夫,或一个家庭主男。我必须提前一天甚至几天,盘算好在未来的几天内,这个家庭的餐桌上要吃什么、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然后分头去超市或市场的各个角落购买,然后再择洗、烹煮。
  十二点钟,我完成了这一切,菜端上了桌,等待着妻子和儿子先后回家,坐定开饭。饭后已经接近下午一点,我们仨分头上床午休。待我起床,已近三点,我匆匆坐到桌前。太阳屏息踱到了西边的天空,漫过阳台的窗子,又漫过书房的窗子,恰好沙砾似的打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暖融融的、火辣辣的,眼前扑闪盛开万朵小小的金花。它继续抬脚向西走,跟我捉着迷藏,斜斜地投射一束光芒到东墙,它就在我身边,与我咫尺之隔,我探手即可抚摸到,在它的照耀下,我的手掌透明鲜红,脉络清晰,好像一枚霜打后的枫叶。我从桌上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阳台,在前方的斜对过,是一幢十八层的楼房。此刻,太阳正在第十六层最东边的窗子背后,它四下迸射的金光洗礼着窗子,窗子闪耀着童话的光彩,使它看上去像被锁入了一个水晶牢笼中。但很快,它就挣脱了笼子,躲到了房后,看不见了,书房内也没了它的踪影。
  一直到晚上六点三十分,我起身再次去厨房,为我一个人准备晚餐……
  我如此不厌其烦地流水似的记述着我一天的生活。只要我在家,我的每一天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职业写作者目前的生活状态。我曾经如饥似渴地盼望着成为一个职业写作者,为此我常常趴在那儿读与写,儿子不解地问我,你天天在那儿干什么呢?我不好意思跟儿子说自己在干什么,慌忙寻了方向引开了这个话题。九年前我终于成为一个职业写作者,可以不用坐班,一天到晚呆在家里,拿着一份不算微薄的工资,还可以给妻子和儿子买菜、做饭。儿子更不解了,问我,你天天都在家干什么?也许在他眼里,我整日在家除了做饭,剩余时间都无所事事,是个标准的寄生虫。他可能还是习惯过去的我,每天八小时上下班,像一只辛勤的大燕子,带回来一条条虫儿,喂养小燕子似的他。我同样不好意思跟儿子说自己在家都干了些什么,它琐碎、枯燥、冷清,像荒山间一条寂寞流淌的小溪流。
  我坐在桌前“面壁”一天下来,有时会流畅地在雪白的稿纸上插栽上一行又一行秧苗似的绿油油的方块字,有时会枯坐如老僧入定张网等待灵感的蚊虫飞临,有时会抓耳挠腮搜肠刮肚恨不得头撞南墙了事……
  幸好有妻子和儿子,给了我一个做饮食男人的机会,使我在真的热爱文学的同时,也不拒绝和排斥厨房油烟与美食诱惑。有一次,儿子问我是何时学会做饭的,又是谁教我的,我一头雾水,大概是从我脖子间挂着钥匙一个人在家、头一次学着用刨花生炉子、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开始,我就不自觉地亲近做饭了。至于是谁教我的,我想了很久,的确是没人教我,我的确是无师自通的,就像东北菜中那道叫“乱炖”的菜,稀里哗啦地想当然地做出来的。我在书房以外厨房以内同样表达着我的审美理想,葱姜蒜辣椒是我酣畅淋漓的方块字,油盐酱醋是我锦上添花的标点,色香味俱全是我坚持不懈的追求。我驾轻就熟地操作着它们,以我自己的灵感和创意,做出了“酸菜白肉”、“朝天辣鸡”等一篇篇饮食文章,换得了一家三口的好胃口,我戏谑地称之为“简家私房菜”。
  走出厨房,进入书房,我能够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油烟味道,它是真正高明和顽固的潜伏者,在我的头发、身上和衣间,在每一条缝隙中,风吹不散,水洗不尽。这就是来自人间的烟火气息,有了它,证明我们一直在生活着。
  我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做一个像东坡居士、随园老人和汪曾祺那样的人。但我有自己小小的邮票似的野心:唯愿自己的每一行文字都浸染上烟火气,不脱离人间的清欢与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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