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兰
2016年04月2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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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孝法
  君子者,诚实笃信,知礼守节,甘奉献而知荣辱。一种兰,能被人冠以君子之名,可见其品格不凡。
  儿子今年三十四岁,在他出生那年,我从泰山脚下请来了一苗君子兰。此苗仅一个叶片,大拇指高,大拇指粗,在硕大的沙床上,格外抢眼。她根部细而挺,头却特别大,油亮亮的绿,横竖纹络突出,清晰可辨。我不懂花,但凭直觉,应不是俗株。怕在车上受挤,我特意寻得一个硬壳小盒,盛上,放在提包里。
  那时候生活窘困,人都养不起,哪有心思养花?仅住了一间屋,兼作卧室客厅厨房,唯这金贵的嫩苗,我把她置于唯一朝阳的窗台上,朝暮相伴。春来了,她和我的儿子同生同长。不久,在铺着细沙的盆面上,竟又钻出一个尖尖角,随后怯生生顶出个大脑袋,和前一片仰面相伴,俨然一对孪生姐妹。
  进得寒门,自然就当寒门女儿拉巴着。主人要四处觅食,顾及不上,就把她置于南墙根的瓦砾上,想起来浇一瓢水,想不起来就干渴着。有时十天半月喝不得一口水,叶面灰灰的、软软的,原本凸起的纹络也瘪了回去。但她自知家贫,不声不吭,咬牙坚持着,有时饥渴到了极限,为节约体能,只得腰身背弯下,叶尖耷拉到盆沿上。待主人的救命水到来,很快又挺挺地站了起来。在主人的不经意中,她竟也慢慢出脱成了大姑娘。十几枚叶片均匀对生着,像姐妹般,羞羞惭惭,一个躲贴在另一个的身后,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由于缺乏营养,叶片已失去了原本肥厚富态的基因,变得清峻瘦削,却秀骨分明。
  一年腊月天,我去外地参加成人考试。由于底子薄,用功又不到,考得不理想,耷拉着头,忐忑不安回家来。抬头时,惊喜来了——我的君子兰,中心出箭,高高托起一丛圆盘状的花朵,放射开来。那花朵,根部金黄,慢慢向外延伸,渐次变为淡黄、浅红、深红,黄中隐红,红中泛黄,生命的调色板,调出了这无法复制的暖色!这或许是我赶考有惊无险的吉兆?我快步跑上去,双手颤抖着轻抚花盘,顿生一股暖流。
  来年春,由于工作调动,我要搬到另一个小城的一家民房居住。一辆卡车装上了我所有的家当,自然没忘了我的君子兰。装卸工却粗粗率率,在我不留意时,搬起来向车上一掷,啪,花盆断掉了一小半,白生生肉乎乎的根盘裸露出来。车上的一位,更没将之当好草,向杂什夹缝中只一塞,整齐的叶片几乎全部搓掉,只剩二三残片。见状我叫苦不迭,扑救不及。我的君子兰,忍着露根的苦寒和失叶的疼痛,默默无言,委屈地挤靠在杂乱之中。
  搬来的这家民房简陋又陈旧,门窗透风撒气;当院,一株老石榴树满身虫害,底下被杂草围攻着;一口压水井已锈蚀废弃,破瓶烂罐胡乱堆放着。我接受教训,卸车时,先把君子兰抱在怀里,置于天井井台之上,把断掉的盆片用细铁丝密密箍紧,透透地浇灌上一瓢纯净水。虽然她伤痕累累,在这灰冷的杂乱之中,却依然那么脱俗清雅,在我心里平添一抹生机。
  陋室之中,她陪伴着主人,那么心安理得、自满自足,很快自愈创伤,面生亮色,丰满强壮起来。到了秋天,它的根下竟然生出一对新苗,和她幼时一模一样。我赶紧请来养花高手,用专用的刀具轻切慢挪,接生出来。于是,她有了自己的女儿。我舍不得送人,精心装盆,将其置于妈妈左侧的怀抱里。朝阳,母女共享;烈日,母为女遮荫。承朝露,沐风雨,母女相扶相依,温馨可人,暖意融融。
  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多产的母亲一茬茬生出了许多儿女,左邻右舍排着号争相抱走。于是,这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兰遍布于整条街的家家户户,无私地向人们奉献着用骨血凝成的黄灿灿红艳艳。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从平房搬进楼房,又从楼房搬进更明亮的楼房。君子兰与我不弃不离,已是四代同堂的大家族。她,已成为曾祖母。
  楼房的阳台成了我的花室,花的家族有南来的、北归的、舶来的,蝴蝶兰、杜鹃、幽兰、山茶……在大红大绿的蓬勃世界里,我的君子兰显得土了点儿、老了点儿、旧了点儿、矮了点儿。然而,我从内心还是最爱我的君子兰,将她们置于阳台正中间。她们似乎理解我的心思,但质地素洁、谦逊、内敛、本分的秉性,知趣而低调,从不争宠斗艳,只是默默吸取养分、积蓄能量,在隆冬之日、迎春时节,悄然绽放。
  我更时时留意那与我相伴三十多年的君子兰曾祖。她面容不再靓丽,腰身不再挺直,筋络不再显现,多年已停止产子,花箭勉强生出,虽竭尽全力,仍拔不到高度,不得不在怀抱中就黯然开放了。近两三年,更是不再著花。
  我一阵惆怅,我知道她的心思。
  初春时节,我请来了最早为她接生的老花匠,又从山边取来柔软的松针土,为她和她的子孙换土扩盆。不久,子子孙孙在春风春雨中更茁壮地成长起来。而她,却一天天黯淡下去。任凭我勤松土、多浇水,百般呵护,她还是没能再站立起来。我的脑海里,立即叠印出取自泰山的那枚可怜的小苗——我不知她的故乡,不知她的父母,也不知她的姓氏,但我知道她是真君子:当自知无力再奉献光华的时候,她断不会拖累她的主人。
  我把干枯多日的她捧在手里,久久不能释怀。
  我选择了东湖边,一棵面阳背风的苍松之下,将她深深地掩埋了。
  彼时,暖阳初照,春风乍起,一池湖水刚刚被吹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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