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虚弱,需要以你为傲
2016年10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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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冷
  父亲最近在动车站附近给人做家具。父亲是木匠,师从他的父亲、我的祖父。顺便说,叔叔也是木匠,师从他的兄长、我的父亲。动车站附近是新的楼盘,有个业主有两套房装修,请他去做家具。
  前几天,父亲等业主去补材料,一整天不用开工,没课的三弟坐动车来看父亲。父子俩炖了排骨、喝了啤酒,三弟喜滋滋地在微信群里晒图——我们谁和父亲有和睦温馨的相处,都会奔走相告、互相打气似的。
  一堆随随便便的美食图中藏着一张父亲的工作照,照片中的父亲认真的样子竟有几分陌生,看了许久,才有亲切的感觉。一直觉得父亲的面目近乎狰狞,他和母亲吵架的样子、和我吵架的样子、和弟弟们吵架的样子…这些样子太过深刻,不细想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
  我几乎要忘记父亲年轻时是小有名气的木匠。小时候,父亲很忙,一开春就有很多人来请他去做家具,有时候忙不过来,给对方介绍叔叔去做,对方不肯,一定要等他,说他做的家具好。舅舅家的门窗家具是父亲和另一位乡人做的,不到两年,乡人做的门把手就坏掉了,舅舅请父亲去修,一边抱怨乡人不可靠,一边说表哥城里的房子将来装修也得请父亲去做家具。
  我以为这不过是因为父亲不好对亲戚的委托敷衍了事,因而付出超乎常规的认真。木工嘛,熟练的师傅谁不会做?有一年春节刚过,有个年轻人来请父亲去做家具。年轻人承包了整栋公寓的家具,要找父亲去搭伙,父亲年前的活儿还没完工,便拒绝了,给对方介绍了其他人。年轻人不罢休,一直给父亲加钱,说业主要做的家具别人做不好。我在旁边,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父亲老了,加之社会进步对传统手艺的挤轧,他时常叹息年轻时不加选择地跟着祖父学徒,一生从事没落的工种。这实在无从悔恨,这几十年的中国社会天翻地覆,父亲这样的传统手工业者并不是潮起潮落中受害最深的一员。总之,父亲没有手艺人的骄傲。我看到都市人去采写乡村手艺人,着意表现他们的骄傲和尊严,总是很疑惑。自己养家糊口的手艺在社会上日益衰颓,保持所谓的骄傲和尊严,实在太难。
  父亲有的是落后分子的颓势和在家庭角色中可憎的面目。我羞于启齿,父亲既没有温和慈爱的家庭角色,也没有英武能干的社会角色。跟人聊养儿育女的事,我总说“为人父母需要资格”,大谈生活艰辛,我得有几百万才会认真考虑生孩子。我心里想的是,等我足以令我的孩子骄傲时,我才会考虑生孩子。与之伴生的念头是:我恐怕一生也无法令我的孩子引以为傲。这种沮丧反过来追问我:为什么父母需要令孩子感到骄傲呢?
  我一度感到骄傲,父亲是个很棒的木匠。我念书时用的圆规是父亲做工时用的圆规,比最有钱的学生用的圆规还要高级。那时我是个考第一名的学生,父亲是个不错的木匠,虽然他总和母亲吵架,却也是关心我的学习并以我为傲的。我经过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成长,和父亲的矛盾日益尖锐,最终互相嫌弃。进入社会,我到处碰壁,成为城市里虚弱的存在,父亲更加成为我隐蔽的秘密。
  看到父亲站在未完工的柜子旁,斜眼对齐柜子的两旁——从小看他这样用肉眼对齐,居然也不会有误差——我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既感到骄傲,又深觉滑稽,好像一个学做西餐的人想从做中餐的父亲那里得到指点,而父亲的经验是“盐巴少许”。我做不好西餐,恼羞成怒地反复追问:“少许是多少?”这个追问伤害了父亲,也伤害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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