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除了最后两分钟,《比利·林恩的中场赛事》仍旧是一部非常李安的作品。
伊拉克战争中的美国士兵比利·林恩在战场上营救自己的长官,恰巧被一个废弃的摄影机拍下来,成了新晋美国英雄。他因此有机会和他的B班战友回美国休假两周,并要在一场橄榄球的比赛中场和真命天女一起演出。
电影的现实时间就是他们当天观看比赛和参加表演的时间,但李安用类似《广岛之恋》那样的手法追随着林恩的意识,把时空扩充到战场,扩充到他回国的两周。
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他见识到万花筒一样的世界。有排队向他表示倾慕和赞美的人,有认为“你荣获了和敌人贴身肉搏的机会”的男记者,有口口声声“我努力工作是为了让你们赶紧回来”的企业主,有张口就是金光闪闪的虚话、套话“你们象征着美国精神,B班就是我们”、要把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却在金钱上压榨他们的富豪,有认为“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就是在避弹坑里搞同性恋卿卿我我”的普通观众,有贴近他、嬉笑着骂他“混蛋、滚开”的伴舞男。
林恩在这个热闹至极的巡游里越来越感到和整个世界“说不着”。这个世界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他杀死敌人、看着敌人在自己身体下面死亡、看着他的长官吐出最后一口气的经历,被不同的人用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方式消费。他游走在各种人群里,和所有的人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世界之大,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妥帖安稳地放下“自我”。他的孤独感在和真命天女一起演出的过程中达到顶峰——最不得了的时代偶像在前面扭着迷人的腰臀高唱,烟花齐放,巨大的体育馆里群情沸腾,人类营造出了他们所能够营造出的最厉害的大热闹、大辉煌,而B班战士们在这个大热闹、大辉煌里只是像机器人那样任人摆布地机械地走动,林恩举着他的手敬着神圣的军礼,绚烂的烟花在他的眼里是战场的炮火,无限的“生”在他的眼里是曾经面对面的“死”。他那惊惶而茫然的脸上流下了一滴泪。
在那一滴泪里,比利·林恩成为一个最典型的李安式的人物,成为李慕白,成为王佳芝,成为少年派。选择重新回战场的林恩和放弃谋杀的王佳芝是一样的,他们的选择并非发现了意义,而是发现了“无意义”。林恩和其他李安式的人物一样,感受到了信仰的滋生和召唤,感受到了比生命更大的东西,却又无可奈何地与之擦肩而过,无从捕捉。
在“和这个世界说不着”的戏里,有一场“说不着”的戏最狠。我认为李安在这场戏里拿出了他十分的功力,说出了他作为一个“温和”的人不好意思说出的所有的话。拉拉队的女孩喜欢上了比利,在比利将要离开橄榄球赛场的时候,女孩跑来和他告别。他抱着美丽的身体,百感交集地说“我差点要带着你跑掉了”,然而女孩却惶恐起来:你不是英雄吗?英雄怎么可以跑掉?她真情实意地问他:你相信基督吗?她真情实意地说:我会为了你祈祷的。他们恋恋不舍,他们吻别。比利非常投入,假装这不是鸡对鸭讲,假装他可以从这个感情中获得慰藉。
李安的厉害就在于,很多人看这场戏的时候是会被感动的,会哭,会认为这就是美丽的爱情。
接下来就是我颇有点腹诽的最后两分钟。在最后的两分钟里李安忽然心软起来,在“林恩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林恩和他B班的小伙伴们是一个孤独的整体”之间犹豫不决,最后,他用一堆小伙伴们之间互相抒发的“我爱你”勉勉强强地落脚在了后者之上。
是比利·林恩不够有勇气还是李安不够有勇气?或者也许是李安用这种“不彻底”来表现人的无法“彻底”。和B班小伙伴的情谊,是林恩逃避虚无的最后一个堡垒,他只要活着,就无法放弃所有的堡垒。少年派为哄骗自己活下去编了一个故事,林恩为了活下去缩回到这个堡垒之中,然而这个堡垒和其他的关系一样,是不真实的,也没有什么用。
被讨论过很多的120帧的新技术,在我看来类似电影史上的色彩进入电影。声音进入电影导致了整个电影美学的大改造,默片和有声片几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色彩进入电影的影响是温和的,它使电影所表现的更像一个真实的世界,但当时也有很多人认为色彩干扰了他们享受叙事,就像很多人抱怨120帧表现的不是真实、而是细节过于丰富和清晰的“超”真实一样。120帧会不会成为一个方向、会不会改变整个电影美学?这是未知的事。然而,对于这个电影来说,最好的一件事是——李安用最好的技术,不去拍视觉奇观,而去拍人的精神世界,技术用来更近地接触灵魂,一点都没有被浪费。
李安讲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本质上是一个故事。他创造了很多人物,这些人物其实是一个人。他说的是人在这个万花筒世界里的孤独,人和人交流的虚妄和不可能,人被一个人自己创造出来的意识形态操纵又耍弄,人对信仰的无限需求又永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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