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时光中的梅花脚印
2018年09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李北山
  口口相传的故事更容易在孩子的心灵中埋下未知的种子。
  在我小时候有很多民间的灵异故事流传,那些故事让孤寂的黑夜灿烂迷人。乡间那些狭窄的胡同,静默的草垛,幽暗的树林,甚至整个村庄都在黑夜中变成另一种事物,和白天的世界截然不同。我无数次惊慌失措地跑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敢回头,咚咚的脚步声和我自己的喘息声仿佛是追赶我的鬼怪,还有不存在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不能回答,恐惧中夹杂着快感,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强烈好奇。
  当我能够阅读以后,我才发现那些故事来自一本叫作《聊斋志异》的书,或者说是《聊斋志异》吸纳了我所听到的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它们已经非常古老,被传了很多个世代。在《聊斋志异》之前,我并不知道,有些书值得一个人终生阅读;后来我发现,其实是一些故事能够陪伴一个人全部的生命;再后来,我觉得是一个人的生命终需一些这样的故事陪伴……不同的年龄会从这类故事中读出不一样的感触。
  我很多次被人问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书是什么?我都毫不犹豫地回答:《聊斋志异》。
  我大学毕业后,曾经专程去过一次蒲家庄。那时候我正沉浸在他花妖狐媚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到那里我才意识到,蒲松龄其实距我并不遥远,这种感觉会在你走进蒲家庄的那一瞬间,得到强化。古老的蒲家庄,哪怕是断壁残垣也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时间仿佛在那一小块土地上为蒲松龄停滞了300年,并将继续停滞下去。我想,已经没有人会关心300多年前的忧愁。我也只是去那里,试图寻找那些狐狸遗落在时光中的梅花脚印。
  蒲松龄这一辈子并没去过多少地方,除去一次历时9个月的南游和数度西赴济南应试科举——当然屡试不第——之外,他全部的时间就在家乡设帐授学,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他的思想的产生较之这些算是一个奇迹,我一直在想,他思维的触角怎会如此无限延伸?
  尽管蒲松龄少有才名,19岁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而补博士弟子员,但直到59年之后,他71岁的时候,大清政府才“勋其文章”补了个“岁贡生”给他。他40岁左右初成《聊斋志异》,他在其中驰想天外,神与物游,借助荒怪诞幻、花妖狐媚在自由的境界中恣意汪洋,抒发自己的美学理想,并不时流露出宿命的思想。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蒲松龄却很难完全地佯狂守拙,就在《聊斋志异》成书十多年后,他51岁的时候,还在锲而不舍地参加乡试。“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老伴劝他:“君勿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看来这席话使他相信了,觉得自己再不能和命运抗争。从此,不再应考。这就是一个思想与现实迥异的人的生活:梦里红尘随路远,镜中白发与愁长。
  我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里,在原著中,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中看到了“月明高洁,清光似水”的语句。这摄人心魄的描写令我始知夜之妩媚,并自此沉浸其中。蒲松龄用他的智慧创造了夜与昼、死与生之间的某种关联。我在那些凄美或者诡异的故事背后感受到一种力量,也许这种力量会让我发现一些关于命运的真谛,我不确定。
  我的怀疑精神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中跳跃蔓延。我不确定我们是否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我也不确定那些花妖狐媚是否真的存在,我不确定我们经历的每一个恍惚瞬间,不确定每一个梦境。我对生活的定义受到了来自300年前的挑战。我对生活的认同感就在1998年,在那些书页的翻动中被肢解。我曾经无限喜欢《南柯太守传》所描述的传奇故事,从那时起,我对那个故事的感觉在蒲松龄的世界里得到了印证。
  我的感觉在我合上那些书页的时候,往往变得杂乱无章,甚至很难表达,直到我在以后的反复阅读中,在那篇出色的《聂小倩》中,看到那些词句。
  聂小倩在引诱宁采臣的时候说:“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这时候聂小倩说:“夜无知者。”我是个对词句敏感的人,我往往会将我思维的触角伸到更远的地方。“夜无知者”在这个故事之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哲学的命题。黑夜里没有人知道,黑夜里又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也许我们还如黑夜中的行者,对一切都知之甚少,我们不清楚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相,也不会清楚我们的命运。
  300年前蒲松龄就在那些灯昏欲蕊、案冷凝冰的荧荧子夜里,给我们讲述那些关于黑夜、关于生死、关于人鬼和花妖狐媚的故事。他笔下的宁采臣会把聂小倩的尸骨“葬近蜗居”,以图“歌哭相闻”,也许这些浪漫正代表着蒲松龄的人生理想。“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他所面临的,是理想与现实间的那道鸿沟,他只能集腋为裘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成孤愤之书。在他的书中我找不到他的孤愤,但在这样两句话中,我体味到他的凄凉: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
  71岁时,蒲松龄撤帐归里,过上了一段短暂闲适的田园生活,东轩课农,南窗读书。一生的阅历已经足让一个人淡然处世了。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其妻大病呻吟40余日辞世,蒲松龄五内俱摧,自此精神抑郁,两年后的一个冬日,“倚窗危坐而卒”。他在晚年曾数度提及,其父夜梦一病瘦和尚“偏袒入室”,“寐而松生”,遂常以前世因果自拟,言“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如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自比若此,不胜凄凉。
  我从蒲松龄的世界里找到了这样一个词:浮华。人生如梦啊。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