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宜霞
2021年2月9日,和我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41年的婆婆走了,永远地走了。婆婆走后,一桩一件的往事,一丝一缕的温情一直萦绕在心头,总想写出来,告慰天堂的婆婆,安顿自己的内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我和婆婆住在梁山县商业局家属院。三间平房,婆婆住东间,中间是客厅,我住西间。那时爱人在部队当兵,婆婆身体不好,于是我与婆婆约定,晚上有事的时候就敲暖气管道。
1981年3月份的一个深夜,我被急促的管道敲击声惊醒,听到婆婆声嘶力竭地叫喊:“小霞,快来,小霞,快来,我难受。”阳历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我迅速披上衣服赤脚趿拉上鞋,扑到东间婆婆床前。婆婆边呕吐边有气无力地说:“快去商业局找卫生室的徐大夫,我快不行了。”我提上鞋、穿好衣服撒丫子就往商业局跑。商业局和家属院是前后院,中间隔着一个长长的胡同。我跑到商业局门口,见大铁门紧闭,只有大门两边水泥墩子上两个白球发出昏暗的光。
我边拍门边大叫:“大爷,开门,大爷,快开门……”可传达室大爷听不到,真急死人啊,虽然天气很冷,但我急出了一头大汗。我向上看了看,两米多的铁栅栏门,上边还有红缨枪式的箭头。我看大门中间有几道横梁,也顾不了自己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往后倒退了一段距离,助跑了一下,拼尽全身力气爬了上去,翻过“红缨枪箭头”就摔滑到地上,赶紧爬起来去敲传达室的门。又跑到后院单身宿舍楼二楼敲徐大夫的门,又敲了刘叔叔的门,以防上医院时需要人。我边敲门边大喊:“我是小霞,我妈有病,赶紧到我家!”等我往回跑的时候,大门已开,我边跑边对传达大爷说:“大爷,我妈病了。”
等我跑回家,婆婆正在吐胆汁,我扶她喝了一点水,又迅速地吐了出来。我以最快的速度擦干净地面、倒掉痰盂、拾掇好床上被褥。徐大夫、刘叔叔慌慌张张、一前一后来到我家。经诊断为急性胃炎,马上输液。两个小时后,婆婆的病情渐渐稳定,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
我赶紧到厨房,和面擀面条。等大家吃完,婆婆的病情稳定后,天也渐渐亮了。把徐大夫、刘叔叔送走,给婆婆做了一碗白面粥,我也饿了,吃了一大碗剩面条。
快到上班时间了,我骑自行车到单位请假,路过商业局大门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上看了看,后脊梁骨一阵发紧,心里一阵后怕。但我相信人在极度困难的时候能激发出巨大的能量。
一个多月后,我爱人从部队回来照顾我生孩子。婆婆絮絮叨叨给儿子说我的好,说她生病的经过,重点强调说:“如果爬大门时大人孩子有点闪失,我可怎么给你交代啊!”我爱人的眼睛始终看着天花板,他是怕眼泪掉下来。
1985年7月的一天中午我刚下班,看到婆婆在院子里用手倒替捂着眼睛看太阳,她突然告诉我,小霞,我的左眼看不见了。我赶快问,右眼呢?她说,右眼还能看见太阳,就是不太清楚。我害怕极了,婆婆也着急地说,赶快给我儿子拍电报,让他回来陪我看眼去。我知道爱人不可能来,他给我写过信,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电话、写信都不方便。
我告诉婆婆说:“他部队上很忙,回不来。”“那我的眼咋办?”“我陪您去。”“孩子这么小,怎么办?”“我们带着她。”“你单位的工作呢?”“我休探亲假。”
婆婆思考片刻,无奈地同意了。第二天,我们祖孙三代就踏上了去郑州的求医之路,因为朋友说郑州有一个很权威的眼科大夫。
刚到郑州医院附近的小宾馆里,婆婆便迫不及待地倒在了床上。一路舟车劳顿,她太累了,天气又热,来时柏油路都热得发软。宾馆里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夜里蚊子很多,我用一块废弃的纸箱板,不停地给老人扇扇,再给孩子扇扇,基本一夜未眠。
次日去医院,庆幸找到了知名的眼科大夫。他详细问了病情,做了各种检查,最后确诊为眼底出血。左眼已出血,所以看不见,右眼充血厉害,不及时治疗,也会马上出血。大夫说你们来得很及时,有治好的希望。听了大夫的话,我哭了。
婆婆在郑州住院十几天,我既要照顾因病脾气不好的婆婆,又怕委屈了年幼的孩子,深深知道了什么叫扶老携幼、什么叫身心疲惫。我觉得自己很苦、很累、很不容易。在医院里,每每看到穿军装的人,我就盯着人家多看几眼,幻想着爱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肩膀靠一靠。
上百服中药吃完,再加上精心护理,婆婆的眼睛一天一天好起来。我和婆婆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光,我成了婆婆最中用的人。这件事情后,婆婆对我疼爱有加。
婆婆60岁以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好。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她包揽了所有家务,连碗筷都不让我洗,怕皴了我的手。她说:“我的老手不怕皴。”我的女儿跟着奶奶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学的宿舍铺上被褥。
1994年,我由县城调到省城。婆婆毅然决然放弃了自己精心打造的小菜园,离开了几十年的老同事、老朋友,带着擀面杖、和面盆、锅拍等来到济南。我清楚地记得婆婆来济南的第一顿饭,是她给我们包的水饺。
1998年12月,我由省行调到济南市农行,虽然在外工作忙、压力大,但我回到家里,都能吃上不热不凉的可口饭菜。夏天中午只休息一个小时,婆婆还是让我回家吃饭,说回家吃得入贴。
每天中午吃完饭,我便推下碗筷睡十几分钟,该走的时候婆婆会准时叫醒我。
有一天中午,我睡梦中听见很轻的脚步声,睁眼一看,婆婆左手拿着削好的苹果,右手拿着水果刀站在我床前。我开玩笑地说:“您趁我睡觉拿着刀子想干什么?”她的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说:“我看你还能再睡一分钟。”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睛湿润。
2007年9月,农行总行召开《企业文化工作会议》,我们单位有一个典型发言,领导安排我参会。我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与办公室秘书班子反复研究材料,自己定了一个“大声读20遍,基本上能脱稿”的小目标。去北京的前两天,除急办的工作外,我就靠在材料上。
下班回家,我撂下碗筷便钻进书房,关上门大声朗读。婆婆躬着腰轻轻推开了一点门缝,仅露出两个眼睛问:“你念的啥(她老了,好打听事)?”“我明天到北京开会,代表单位发言,抓紧熟悉材料。”“我听听行不?”“行,但是有个条件,”“啥条件?”“该鼓掌的时候您得鼓掌。”
“我鼓掌、我鼓掌。”她边说边进来坐在椅子上又问,“啥时候鼓掌?”“一停顿您就鼓掌。”她说:“好,好。”并做好了随时鼓掌的准备。
我便把婆婆当成总行领导和与会人员,站起来,像在大会上一样,上台,鞠躬,发言。
婆婆听得别提多认真了。我的发言近二十分钟,婆婆鼓掌了八九次,累得不轻,她是怕不能很好地履行职责。
我问婆婆:“您老人家觉得材料啥样?”婆婆竖起了大拇指:“很好很好,这个效果到北京,准能成功!”正如婆婆所料,那次发言,得到了总行领导和与会人员的高度赞扬。
从此,婆婆成了我的第一听众和观众,成了第一个为我鼓掌的人。我常想,我多么幸运,60多岁啦,还有可以撒娇的婆婆,还生活在婆婆的宠爱中。
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93岁的婆婆午睡时没有醒来,婆婆走了,那个叫我小霞的人走了,那个为我鼓掌的人走了,我和爱人知道了什么叫“万箭穿心”。
有人说,隔层肚皮隔座山,婆婆不是娘。回顾和婆婆共同走过的41年,经过岁月的打磨,时光的冲刷,我体会到,婆婆也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