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 　　2020年初,作家郭红与周国平夫妇带着儿子叩叩前往美国,探望读大学的女儿啾啾,却因为疫情滞留在美国长岛。在异乡长岛,作者描绘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万物家园,人在其中,尽情感受自然与自我,生活本然的一面也随之浮现。新书《长岛小记》中,郭红用灵动细腻的文字记录了长岛的日常,呈现出生活的热气与诗意。人生充满未知与无奈,让我们在郭红的文字中,关注当下与内心,专注地面对一餐饭、一件事、身边人,安置好自我。 　　　　一 　　入夏以后,阳光晴好,雨水却少了。那些新植下的花草,如果没有及时浇水就会耷拉下脑袋,把人急死。为什么急呢?肯定是因为买的贵呀。 　　我去买花之前,朋友就告诫我,一定要去Home　Depot(一家大型连锁的建材家居零售店,类似于中国的百安居),不要去植物园。前者是走量的,价格低。 　　植物园我前段时间去过,一棵盆栽的小树要500美元,加上税就更贵了。后来淘货的时候买到了一盆,才花了20元。植物园简直是抢钱嘛。 　　我千呼万唤,啾啾和叩叩看在妈妈可怜巴巴的分上,跟着去了一趟。叩叩现在力气比我大,大盆的植物、大袋的有机花肥,他一使劲就搬了起来,还让我躲远点儿,嫌碍事。 　　我特别开心的是,买了三棵西红柿苗。我在园子里寻了三个大花盆,装上新买的黑亮亮的种植土,移栽进去,它们简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甚至还开花了。更让我放心的是,它们在院子里过了三夜仍然毫发无损,看来它们不是兔子的菜。 　　院墙边上,我还点了几窝南瓜苗,怕小动物搞破坏,用树枝给它们围起了小小的篱笆。每天傍晚,我都会拎着水壶,装模作样地在花园里劳作一番。惭愧的是,我的南瓜苗又黄又瘦,不成气候,不知是缺肥还是缺水,也可能两者都缺。这里的土地看起来挺肥沃的,为什么会长成那个样子呢?难道以前被严重地消耗过?我盘算着明天挨个施肥,大不了烧死一棵嘛。 　　最娇气的是叩叩买的绣球花,我帮他种在一处很好的位置上,日照充足,将来长大了也有发展空间。这株绣球花开得沉甸甸的,种到土里,再被矮墙一挡,基本上就看不见了。这简直是锦衣夜行,太可惜了,要不是怕叩叩哭,我早就把花剪下来,拿回去插瓶了。头天晚上浇足了水,第二天中午就蔫了吧唧的。赶紧又浇了很多水,第二天还是这样。 　　叩叩突然良心发现,决心为自己的花负责。他搬着一大袋土过去,撒了几把在它周围,然后再把大袋土搬回原地,其间还把脚磕了。他过来给我看,我说,种地嘛,总是要吃点儿苦的。然后伸出手臂晃了一下,给他看我的小伤口,幸亏他没细看,实在太小了。 　　周围邻居家的前院,现在都新植了花草,赏心悦目。林边野生的金银花香气四溢。野花在各个角落里滋长,我隔几天就能换一把插花,无论怎样搭配都好看。日子平静得像一个梦。 　　二 　　我现在更喜欢享受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 　　一个人在外面,走啊走啊,东看西看,脑子里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从来没觉得无聊。那是一种纯净的空白,走的时间越长,世间的纷攘就在心里消失得越彻底。出门之前,水是喝好了的,防晒也抹了厚厚的一层。走路多好啊,不花什么钱,不费什么心思。只要还能走回家,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以前有段时间,我的身体非常虚弱,每天无精打采,饭后就像一枚土豆一样窝在沙发上。有时候打起精神去公园散步,越走越慢,后来几乎是被拖回家的。怎么搞的呢?那时候,孩子小,　事情多,无数的事务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向我走来。想来我内心一定非常无力,而人在无力的时候,就会多怨言。 　　强者总是在行动,弱者总是在抱怨。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那么软弱的人呢?女性常常会有一段时间深陷在不可避免的家庭义务中,生儿育女,远离理想,进而自暴自弃。能够完好无损地走过那段时光的人,会变得比以前更有韧性。 　　不想家的时候,我非常感恩这段时间,就好像上天故意安排了这么一段时间让我安静下来,与一切琐事隔绝。身处异国,却一切都妥帖。人生的那些问题,虽然什么也没有想明白,但至少开始认真地对待自己了。当然,我指的不是做面膜那种认真对待。 　　人生是没有成败的,只有喜欢不喜欢。成败是比较出来的。与别人比,没有可比性；与自己比,等于拿事实与可能性做比较, 　　怎么比呢?只要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人生就是成功的。 　　三 　　年老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是什么样的平静在等着我呢?当我很老之后,大概只能静静地在屋里驻留,在阳台或是透过窗口看这个世界,就像我妈妈现在这样。 　　那么,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是慢了还是快了呢?往事对我来说,哪几件更重要呢?我会更超脱吗?更宽容吗?还是因为接触的世界被圈定了,从而变得更加计较了呢? 　　那个时候,我会以为爱只是年轻时候的故事吗?看到美好健康的男子,还会投以欣赏的目光吗? 　　我想,无论如何,我总不应该是一个枯燥、狭隘而无趣的人吧。最好还能有点儿钱,这样可以保证自己还有享受基本美好的可能,同时不会给别人添太多麻烦。 　　年老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我们每个人逼近,它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喝的每一口水里。我也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皱纹是它,年龄是它,早起的懒惰是它,晚上的失眠是它…… 　　它早已是我的朋友,我们越熟悉,时间就流失得越多。但也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那等在前面的年老令我感到亲切、放松。等我很老的时候,我一定很享受那种不被冲动和激情所扰动的宁静吧。 　　我很怕老,谁又不怕呢?可是仔细一想,年老其实是一段可以接纳你过往的经历、接纳你存储的无数欢乐和痛苦、把它们分别放在记忆的相册里的时光。往事使你丰富,对爱的记忆使你内心柔软,而成败得失都因为已成往事而令人平静。 　　真正年老之后,人会不会很害怕寂寞呢?还是很害怕热闹呢?如果有人告诉我,年老以后其实跟现在的生活是没有差别的,我会感到有点儿失望。 　　走在胡同的尽头,与站在胡同的入口,感觉肯定不一样。当然,谁又能确定那个胡同的尽头是真正的尽头呢? 　　…… 　　叩叩说:“妈妈,你总是很逗。” 　　“我怎么逗了?我不逗啊。” 　　“你吃了这么一小口饭,你说吃了一大碗。你吃了一小块肉,就说自己刚刚吃了一大块。” 　　噢,也许是我的问题。我一定是把一个小小的想法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疑惑,而生活原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们只需随遇而安就好。 202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