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加深
《非草书》的“头版头条”地位一直未改变。之所以如此安排,原因是《非草书》是最早论及书法的论文,尽管其观点是反对草书的。
历史上的书法名人,至少都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但有一个人除外,我们从未见过他写的字,历史上也从未记载他有任何书名,然而他却成了书法界无人不知的人物。这个人便是东汉辞赋家赵壹(公元122～196年)。
赵壹是如何成为书法名人的呢?因为凡研究书法史的人都知道,1979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版中,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赵壹的《非草书》。时至今日,该书已多次出版,但《非草书》的“头版头条”地位一直未改变。之所以如此安排,原因是《非草书》是最早论及书法的论文,尽管其观点是反对草书的。
我们无从考察赵壹的书法水平如何,但从《非草书》中的观点看来,他是坚决反对书法的,更确切地说,他至少是坚决反对草书的。赵壹为何反对草书呢?这要从他的儒家立场说起。
赵壹是个地地道道的儒家思想代表,这既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思想环境有关,也与赵壹本人的儒家立场有关。儒家最讲究经世致用,认为士大夫的第一要务是明经善政、匡国平治,与此无关的事情都被看作“小道”,其中当然也包括被传统文人视作“雕虫小技”的书法。赵壹首先从根源上分析了草书的渊源,当然考其渊源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反对草书:
夫草书之兴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攻并作,军书交驰,羽檄纷飞,故为隶草,趋急速耳,示简易之指,非圣人之业也。但贵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故其赞曰:“临事从宜。”
大致意思是说,草书是近来才有的,不像传说中文字的产生那么神秘,也不是圣人造的(其实文字本来就不是天象所垂、河洛所吐,也非圣人所造),而是秦朝末年因为需要抄写的文书渐多,又加之战争频仍,才产生了草书(当时的草书与后来的草书不同,叫隶草,即章草,是对当时实用文字——隶书的草写),草书产生的方式是“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其目的是为了加快书写速度,提高工作效率,亦即“临事从宜”。可是当时的汉代人并没有从实用的角度把草书写快,反而是写得很慢,这就与“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驰了。因而赵壹发出“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的感慨,并进而从实用的角度,表达着其对时人对于草书的痴迷与疯狂之强烈反感与不解。他说:
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已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
这段话,一言以蔽之,就是说草书无益于政治,对政治无用就是“小道”,所以当他看到众人疯狂地练习草书时感到很不理解。他所描述的众人学习草书的场面,其中虽不乏汉赋虚夸的成分,但毕竟不是空穴来风。其中这样描述道:
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
这是一个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啊!这些人不干别的,只练草书,长期的练习使他们的衣服被墨染黑了,甚至连嘴唇和牙齿也变成了黑的。不吃、不喝、不休息、不睡觉,朋友在一起也没空闲聊,不是在地上写,就是在墙壁上写,写到袖子和胳膊都破了,指头肚儿都出血了,还不停下来……这简直就是不务正业啊!更何况在赵壹看来,一个人写字好是天生的,学习别人就是东施效颦,徒增其丑,练字究竟有什么用啊?
尽管这是一篇反对草书的论文,但其中毕竟揭示了书法方面的几个问题。一是提及了草书的渊源问题；二是在赵壹的一片反对声中,我们可以看到东汉时人们书法意识的自觉；三是反映了当时传统儒家学者对新生事物的不解；四是赵壹提出了“书之好丑”不可强为的观点。
对于这些问题,尽管有人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表示了对赵壹的理解,也有人说赵壹根本就不懂书法,是个十足的功利主义者。但无论如何,《非草书》毕竟是目前所见的谈及书法的第一篇论文,因而,赵壹这位书法艺术辩论史上的“对方辩友”,也就一举成了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位特殊的名人。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副院长,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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