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的十年
2014年10月26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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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中国已有十年的时间,现在北京大学任教。谈中国问题,其实我觉得自己并不合适,由刚来中国一到两个月的外国朋友来谈,可能更客观。因为我来到这里时间太久了,已经完全忘记初来时的感触和不适应,把最初的印象都忘掉了,完全被中国同化。
文/高兴
中国的人情让我很迷惑
很多外国人都有这样的看法,融入中国的文化很容易。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历史,会潜移默化地渗入到每个人的生活。我和很多外国朋友一样,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容易被同化,连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慢慢中国化了,比如讲人情,讲责任,这是我们很迷惑的地方,但我想这大概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所在。
说到讲人情,这是我在中国感受最深的。外国朋友探讨中国的社会学,经常呆一个月就可以写出一本书,由此可以看出中国社会文化之深。中国文化非常复杂,很有吸引力,比如中国英雄文化,外国人没法跟中国人比。
但中国人情社会确实人尽皆知,我一直在高校工作,不喜欢社会活动,很多应酬让我很有压力。我十年前来北京上学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学生和老师要经常吃饭,每个节日都要有饭局,以前完全没有见过,这确实让我困惑了很长时间。而且老师之间的人情,也是一个微妙的关系。比如学生是专属于一个老师的,如果敲另一个老师的门去讨论问题,那么他师从的老师就会不爽,会问学生为什么去敲门。即使是两个关系很好的老师,也不能专门教授对方的学生,这是我很不理解的。
中国的很多文化我非常尊敬,比如儒释道,非常伟大,我很愿意学习。但是对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关系,我不是很赞同。我觉得在中国生活很不容易,中国文化教育出来的人是要负责任的,对老师、家长、兄弟姐妹,都有很苛刻的要求,否则就会被看不起。
上面人做错了,下面人不敢提,认为这不礼貌。我认为,老师、父亲不对,可以反驳,否则会影响学生、孩子的思维。在印度这样的条条框框很少,到了过年都在吵架,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不太习惯。中国的孩子大多对父母言听计从,比如跳河先救谁的问题,就是典型的中国式思维。在印度则很随意,没有人说你一定要变成一个圣人,不愿意离开家可以一直在家里生活,没有伦理上的压力。
老师不能被行政人员呼来喝去
但是中国的其他文化我都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找人讨论,碰到一个专注谈文化的人,就像是找到了知己。但是这在中国的大学并不容易,中国的大学有些商业化,大学里很多人是为了项目,而不是精神上的东西,比如一些学术项目上的花费,或者减少成本,都要吃饭、应酬才可以得到。
大学应该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商业化的,这些是很可怕的东西。比如中国一所顶尖的大学,上佛学、哲学等课程时,听课的学生很少,甚至只有旁听的几个人能完整听完。社会科学退到无人问津的位置,经济学等课程,却常常座无虚席。
此外,我觉得在中国上大学,一定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但是中国大学的住宿环境却不允许这样。四至六个人住一间,这样会严重影响学生的思维。虽然这能培养集体观念,但集体观念在高中时可以培养,大学需要有独立思考的空间。我觉得大学两个人住在一起是合适的,这是我从印度带来的思维,我向学校提过很多次,但是没有人同意,甚至完全忽略。
我不会把孩子送到中国读书。中国大学里有各种攀比,但在印度学生是平等的,没有豪车和排场。中国很多大学是封闭的,不让各种活动进校园,外人不可以进学校,尽最大力量保护学生。
每天看学生排队吃饭,甚至没有位置,非常辛苦,我想是不是体系出了问题。在体系问题上,大学有很多行政人员,他们管着老师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决定老师的饭碗,这在国外是没有的。老师应该是地位很高的人,有尊严和精神,而不是被行政人员呼来喝去。
90后是被牺牲的一批人
在高校工作是很幸福的事情,因为我喜欢交朋友,探讨学术。我跟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出生的人都很谈得来,他们对中国东方文化有很深的感受,感觉他们也能理解我。但是90后的年轻人却不感兴趣,他们实用性非常强,同时太功利主义,跟他们交流很困难。比如教一个单词,90后们背得快,记得牢,但是跟他们讲单词背后的历史,他们则很不在乎,学习非常单一。
有一次,有人让我找两个老师去讲课,后来事情没有办成,我跟他说不好意思,他回信说:It doesn't matter。这句话虽然是没关系的意思,但是表达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意思是来不来我都不在乎,用在这里显然是不行的。但是他却很自信,也不接受这种表达的差异。这就是90后的特点,自信,但同时把文化也丢掉了。90后的学生不太喝酒吸烟,表面的文明做到了,很专注于技术、电脑、新潮的东西,但是跟他们谈文化,却很难谈得来。
在当今世界,技术让人困惑,怎么获取文化也成了困难,印度也是。不过中国也意识到了,现在中国正在大力复兴国学,中国历来重视文化,而且60后、70后、80后他们没有丢掉文化。但在90后身上,怎样把价值观重现,是不是来不及了?
国外很多人认为中国改革开放这三十年变化很厉害,中国大力搞经济,充满了活力,但是文化渐渐丢掉了。如今,在北大、清华,几百个全中国企业家来这里上课,他们意识到丢掉了文化是可耻的。补课可能补不了,但说明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而不是丢掉了就丢掉了。
90后这代人很可能是改革的边际产品,是牺牲的一批人。因为他们最早的文化价值是父母给的,后来他们的父母忙着工作赚钱,努力适应这个变化的社会,他们也不再像上一代,兄弟姐妹多,互相包涵,互相和谐。90后的宏观问题没有缺失,只是个人培养出了问题。他们处在人际关系的转折期。毛泽东的年代倡导理想、公平,培养个人好的美德。到了邓小平时代,注重经济发展,文化却忽视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现在需要文化平衡,中庸之道,这是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
说了这么多,我仍然愿意呆在这里,因为中国文化是很伟大的,会向外学习,态度很开放,她乐意接受外来的文化,不断向外学习,而不是封闭的。中国文化的包含性很大,是世界文化融合的经典,是文化大国,在这里学习的东西很多,同时机会也很多,这不同于印度,印度文化是文化自信,很傲慢,不愿意接受大国文化,文化自恋。而在中国,可以互相学习,互相探讨。这是其他国家做不到的,她愿意听别人文化上的评价,哪怕是批评。
(作者为北京大学南亚学系讲师,印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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