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昱
最近几年,老外写的中国通史似乎一下子成了出版商们的香饽饽。记得笔者上大学那会儿,能借到的这一类汉语书籍只有《剑桥中国史》一套而已,图书馆里还存量有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毕业也没看全。但转眼间,几年的功夫里,先是日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被翻译出版,莫名地引发国内追捧。而今,哈佛大学出版社的《哈佛中国史》又被汉化,可以想见,不久之后,微信朋友圈里又会掀起一波晒书秀格调的狂潮。
我们为什么突然这么在乎老外怎么看中国,这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西楚霸王项羽有言:“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而毛主席又云“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由此可见旁人的评价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只有“活得精彩”时,才愿意给外人去评说。这种心态投影到历史学里,就是我们的史书看人下菜碟的倾向严重,天子本纪、诸侯世家、大夫列传,平民百姓连传都不传(所以中国自古没有严格意义的社会史)。
对人如此,以前无论业余还是专业的读史者,如果要费心读几本洋人写的书,大多都会把目光注视在美国、西欧、日本这些个比我们牛的国家身上,精英们津津乐道费城先驱们的高瞻远瞩、比较光荣革命与法国大革命的成败异同,探究明治维新成功的根源。至于巴比伦、阿拉伯、印加、玛雅这些最终被世界潮流所卷走的中华文明的难兄难弟,我们是不愿花时间了解的。即便对中华文明自身,我们也满足于传统史学给我们讲的那些帝王将相的故事。外人说了我们啥我们是不愿意了解的——反正也不会说什么好话。
从西方人的角度讲,倒不能说中国人的这种心态是完全错的,抛开李约瑟那种半路出家的“非主流”不谈,过去西方史学对中国历史确是没啥好话,西方史学虽然不承认自己看人下菜碟:讨论一个文明的衰败时往往比讨论这个文明兴盛时更有兴趣(《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罗马帝国衰亡史》),但喜欢从文明的发展轨迹中总结经验。在这一点上,王朝如走马灯般轮换,还诌出一套“治乱循环”理论的中国历史无法纳入西方知识分子的思想体系中——大哲学家黑格尔说过一句很伤中国人民感情的话,他说中国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历史。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此话影响,“二战”以前中国史学的研究在西方向来就很寡淡。新中国成立后,老美因为惊呼“失去了中国”,赶紧招呼一帮史学家对这个陌生的敌人加紧研究,由此形成了以费正清为首的“哈佛学派”,有关中国史的正经研究这才算真正开了张。近年来,随着中国力量的增长,西方大学里愿意听一听中国历史的学生越来越多,这才促使哈佛大学出了这套通史去抢剑桥的生意。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国人读史习惯也没啥错,历史是不负责给倒下的文明打幡戴孝的,只有那些正在向上攀登的文明才值得被反思。
然而,即便有所重视,西方人写中国史却又是个很难的活计。古代中国史家写历史讲究“以史为鉴”,其最终目的是为后世君王驭下和臣子混官场提供经验,于是热衷于在史书里大篇幅记载君王和臣子们怎么勾心斗角。这种写法其实不比写《甄嬛传》难多少——去秘书监(皇家档案馆)查查前朝的掌故,再结合自己官场经验合理想象一下,一本官方正史往往就这么出来了。然而,西方的史学传统却是试图透过史实的表象抓住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这一点运用在中国史上就很难。尤其通史写作往往是个接力工程,多位作者对一个还没有形成共识的文明进行分段写作,很容易就搞成盲人摸象。
具有开创性质的《剑桥中国史》就不是很成功,除了《晚清史》《民国史》《共和国史》这三段因为是费正清的老本行,写得确实出彩之外,从秦代到清前期的大段记叙都让人难以勾画出明确的轮廓,很多章节既丧失了中国人写中国史时描写“人玩人”的精彩,又没有西方人写西方史时那种脑洞大开的锐利洞见。只能说是一本合格的大学教材。
相较之下,讲谈社的《中国的历史》确实有进步之处,由于日本学者大多兼具东西洋史学的造诣,这套通史中几乎每一本都有自身一以贯之的内在历史逻辑。无奈的是,由于日本特有的“山林民族”特质。日本史学家们在写作中似乎犯了跟当年日军打仗时同样的失误——单打独斗时战术精巧,总体协同则一塌糊涂。每本书各有各的精彩,连起来看却又是各说各话,捏不到一块去。
从这方面说,学界和普通读者对新出版的《哈佛中国史》抱有期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本书对中国史采用了“掐头去尾”的写法,即不写商周先秦时代、也不写中国近代化的历程,唯独钟情于从秦汉到清代这两千年“帝国史”的描写。需知这一段中国史正是当年被黑格尔批判为“没有历史”的时代。表面上看,中国人如鬼打墙般在治乱中打转,其内在到底有什么变化呢?考虑到该书的总编卜正民本来就是全球史的倡导者,这套通史也许会给我们一个统一的、独到的答案。
当然,不管这个答案是否最终能否得出,我们中国人读读西方学者写的中国通史类书籍都是不错的,它的确能为我们打开另一只眼,让我们看到我们自以为熟识的历史背面潜藏的某些规律——至少,你能明白咱中国历史也不仅仅是帝王将相之间没完没了的互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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