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一场“神话革命”
2017年11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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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神赋》局部
   本报记者 王昱
  “玉皇大帝跟如来佛祖哪个大?”今年,复旦大学自主招生中出的一道考题,不仅难倒了不少考生,更在社会上引发了一轮认真的讨论。有人引据《西游记》,“从天庭排位看,如来佛在玉皇大帝之下”;有人则认为“玉皇大帝属于政界领袖,如来佛祖相当于宗教首领,分管不同领域不分大小”……
  不过,这轮看似无厘头的讨论,却引出了一个中国独特的文化现象——与严谨、成体系的西方神话相比,我们的神话给人的印象总是模糊、零散而暧昧的。同样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为什么中国古人在编制神话时显得如此“不给力”?当文学、娱乐业纷纷从神话这个大IP中借灵感时,我们需要一场中国式的“神话革命”吗?
>> 先天不良的神话故事
  其实,“玉皇大帝跟如来佛祖哪个大?”这样的问题,可能只有在中国才如此引人发笑。如果你遇到一个西方人,问他“宙斯和雅典娜哪个更大”的问题,他可能会很严谨地去翻赫西俄德的《神谱》等等古书,然后告诉你,按照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作家的“逻辑论证”,宙斯是神话中第三代神系,即奥林匹斯神系中的十二主神之首,应该神力更大一些……如果这位西方人再较真一点,他甚至可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考证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间地位在不同时代的变化及其背后的含义。
  你也许会感到惊奇,西方人对神话这种脑洞也这么讲逻辑吗?
  的确如此,毋宁说其实是我们的神话故事编得太粗糙了。
  然而,这样的问题在中国是深究不得的。与严谨、富于逻辑的西方神话相比,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给读者一种突出印象——用时髦的话说——“用户体验太差”:
  我们在上古时代就没有《神谱》那样专门的、权威的、成体系的神话整理著述,所谓的神话散见于各种笔记、诗文、散文、个人著述等等的片段,包括《诗经》《楚辞》《山海经》《左传》等等,因此众说纷纭,版本复杂,并且互相矛盾。对于“三皇五帝是谁”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可以轻易举出十几种版本。有些书(比如《史记》)甚至前后矛盾,让人不禁怀疑太史公写这段时是否认真。
  除了混乱,故事干瘪、乏味也是中国神话的一大特色,在我们神话记叙中,神明的事迹虽多,却少有体现其人性的故事。与西方神话,尤其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神明个个有性格相比,中国神明似乎是高度脸谱化、甚至“千神一面”的——与宙斯和阿波罗的迥然相异不同,不看香案前的排位,你很难分清玉皇大帝和玄武真君有啥区别。
  中国神话体系的混乱和孱弱,其实早在民国时代就被研究者们发现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说得很清楚:“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持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换而言之,黄河流域的地理环境,决定了中国的先民们必须十分辛苦地工作才能填饱肚子,因此没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而由此诞生的儒家文化,又强调“敬鬼神而远之”,进一步掐灭了中国原本就不旺的神话火苗。
  与鲁迅同时代的历史学家顾颉刚,则用现代历史学的手法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再思考。他所开创的古史辨派学者们通过考证发现,中国神话体系不仅散碎,而且相当年轻,直到战国末期才确立了“五帝”的概念,“三皇”的说法则是直到汉代才开始流行起来的,女娲造人的故事明显是中原民族在与西南少数民族接触后才借鉴他们故事灵感创造的。而真正将三皇五帝定型并且连用的,是西晋时代的皇甫谧。也就是说,直到公元三世纪,我们才形成了自己可值得一说的神话体系,这比包括古希腊在内的其他古文明至少晚了1000年,甚至晚于轴心时代的基督教神话体系。而今天人们更熟悉的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这些神祇,则属于直到明代中晚期才定型的中世纪“仙话”和“佛话”系统,与上古的“神话”更加相去甚远。
  散碎、形成晚、不被重视,这些就是古人给我们留下的神话体系的底色。当西方历史学家骄傲地宣称:“希腊神话不仅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还是它的土壤”时,我们得承认我们艺术的武库和土壤,好像有点先天不足。
>> “新神话”不能再“编着玩”
  说实话,中国神话“先天发育不良”的这个弊病,长期并未得到中国人的重视。因为从我们19世纪中叶与西方遭遇到20世纪上半叶,科学理性的潮流方兴未艾。人们思考的更多是如何用理性精神给大自然“去魅”。但进入20世纪后半叶以后,随着西方文学和电影、游戏重新开垦他们的神话土壤,创造所谓“新神话”——奇幻时,我们的麻烦就来了。
  21世纪初头几年,有两个西方传来的“文化IP”震撼了中国人的心灵。其一,是老一代奇幻作家额尔金的系列小说被搬上大屏幕,拍成了系列电影《魔戒三部曲》,出一部火一部。其二,是新生代奇幻作家JK·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出一本火一本。在新老两代西方奇幻作家的刺激下,中国人仿佛如梦初醒:“原来脑洞还可以这么开。”于是中国的文坛、影坛上一时间都掀起了奇幻热。一批电影人都号称要打造中国的《指环王》。而在起点、晋江等网络文学网站,奇幻小说也成为了写手和读者们最青睐的品类。
  但这种奇幻热在中国走红已有十几年,其成果却令人哭笑不得。“奇幻热”在中国火了十几年,却仍然没搞出什么叫得响的作品,倒是人家西方,继《指环王》、《哈利·波特》以后又搞出了《冰与火之歌》,继续独领风骚。
  正如有些论者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奇幻作品眼下的窘境,的确与中国神话体系的先天发育不良有关,无论额尔金还是JK·罗琳,都曾从欧洲古代神话中汲取灵感。北欧或凯尔特神系那些严谨的神明谱系和丰富的奇幻元素,为他们的小说提供可以顺手拿来的骨架和血肉。与之相比,中国的奇幻小说想构建一个基础世界观,却需要从中国神话原本混乱、缺乏血肉的世界观中进行重新汲取和加工——三皇五帝到底是谁?女娲和伏羲到底啥关系?这些古代作者们可以模棱两可的问题,放到现代都需要奇幻作者们花心思去编写清楚。这相当考验作者的功力,所以中国想要诞生额尔金那样的“奇幻大师”注定要比西方难得多。
  然而,中国奇幻作品一个更为糟糕的现状,是我们对待这些“新神话”的态度不够严谨,大量的奇幻小说、电影随意变更自己所设定的世界观,使得故事看上去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与之相比,西方的作者们为了使自己创造的奇幻世界看上去更加可信,甚至不惜花精力为故事中的种族设计语言。两相对照,我们不得不说,当今的中国奇幻文学依然承袭了古人对“三皇五帝神圣事”那种“编着玩”的态度,这与习惯于认真探讨“针尖上能否站三个天使”的西式奇幻思维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态度如不加变更,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追上西方同行的脚步。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我们祖先的神话不如西方人严谨、成体系,咱们这代不能再落后了——所幸,像“玉皇大帝跟如来佛祖哪个大”这样的问题,在中国已经不再单纯是句玩笑,而成为严肃的考题。这似乎预示着中国人的“神话革命”,已经快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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