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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小心思”

齐鲁晚报     2021年01月04日
  □钟倩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冬夜读鲁迅,再次翻到这页,我蓦地心生光亮。鲁迅真爱《好的故事》,我也独爱他的《野草》,从上学时的手抄到写作后不断的领悟,《野草》似乎就是长在我心里的种子,或翅膀,启迪我向上,引领我翱翔,漫无目的,轻盈,果断,又忧伤。
  《野草》不仅是散文诗,还灌满鲁迅的“小心思”。然而,再“横眉冷对”的战士也有缱绻柔肠的一面,再挥笔江山的文豪也有隐秘多变的心事。如他的笔触,“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我突然觉得,他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就是芸芸众生的行旅游思。他用“雪”表达心境,暖国的雪、江南的雪、朔方的雪,勾勒出比心灵还要宽广的精神空间,“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氤氲自然的启示,适者生存,各美其美,死掉的雨也是有灵魂的。他以失恋来倾诉心曲,猫头鹰、冰糖葫芦、发汗药、赤练蛇,对应的是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玫瑰花,俨然这些都是时髦的器物,却蕴含着鲁迅的决绝态度,“由她去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心用情。当然,“失恋”并非失恋,当时他与许广平还未相识,而是阐述一种审美立场或现实心境:以猫头鹰为例,简直是他精神版图里最醒目的LOGO,他在《怀旧》《秋夜》《希望》里写到过,有时会称为梟、恶鸟、舐梟,在1927年出版的杂文集《坟》的封面上,设计有木刻的猫头鹰,而1909年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时,他在笔记本上还手绘过猫头鹰。他对猫头鹰的挚爱有多深,对现实的痛恶或厌弃就有多深,“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譬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字里行间的戏谑和讽刺,意蕴深刻。
  近来读著名作家阎晶明的《〈野草〉全景观》,他用四个字概括《野草》的精神高度:箭正离弦。显而易见,这是一种精神状态,至今仍然在生发,在变化,在拔节;这亦是一种情感发射,“它比箭在弦上更有动感,比离弦之箭更加紧张,更加准确与透彻”,或者说《野草》在懂它的人心中产生某种积极作用。这就意味着注定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阐述,每种努力都有它不可替代的发现。早年读《野草》,“死火”“夜”“空虚”“绝望”等高频词,总会给人以黑暗和消沉的感觉。鲁迅自己在致萧军的信中也写道,“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我希望你脱离这种颓唐心情的影响。”其实,这是鲁迅反抗绝望的心灵之歌,“惟黑暗与死亡乃是实有”,他是于虚妄的现实中植入一片光,哪怕微弱如《颓败线的颤动》中的灯火,也是希望所在,“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这里面就蕴藉鲁迅不灭的理想,坚韧的追求,以及真实的精神。正如钱理群教授所说,《野草》里有最不遮蔽的鲁迅,他的独语就是他的真实。或许,有人会问,今天还有鲁迅笔下的死火、黑暗、虚妄吗?鲁迅早已确确实实告诉我们,“曾经阔气的人想复古,正在阔气的人想维持现状,还没有阔气的人想改革;过去如此,现状如此,永远如此。”
  我始终觉得,《野草》就像一幅渗透中西文化的个人自画像,既有《朝花夕拾》的乡土情结,也有“少年闰土”的精神底色;又如一部自言自语的心灵史,因其晦涩,愈显真实,因其真实,愈显醇厚。比如《腊叶》,“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有人把病叶看成作者,有人把“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视为他生死的预言,这些都不能盖棺而论定,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鲁迅令后人难以捕捉的心绪,具有敞开性,超越性,可以接近但难以抵达,也无须刻意抵达,那样反而会形成另一种狭隘。
  除了写作外,鲁迅擅长翻译、版画、木刻等,他的爱好广泛,他的观点深邃,远远超出同龄人的视野和境界。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他谈到沉钟社的青年作家时说,“摄取来的异域的营养又是世纪末的果汁:王尔德,尼采,波德莱尔,安特莱夫们安排的。”他自己也曾汲取到这样的营养,“但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从我这里只要能挤出——虽然不过是挤出——文章来。”当然,他还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倘若谁身受了和他相类的重压,那么,愈身受,也就会愈懂得他那夹着夸张的真实,热到发冷的热情,快要破裂的忍从,于是爱他起来的罢。”这种或多或少的影响,不能简单说成陀氏对鲁迅,而是横跨地域和穿越时空的思想对谈。就像鲁迅之于曹雪芹,谁能说《红楼梦》里小人物的卑微命运没有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人的影子呢?人性揭露和反抗意识异曲同工。反过来看,《野草》中强烈的明暗对比,又与《红楼梦》里富贵与衰落如出一辙,精神血统一脉传承。这样梳理,就能理解到《野草》的现实意义——当时社会背景下,他有时候能站出来说,更多时候无法说,也不愿多说,所以就用这种文体表达复杂心绪,一种难以看穿的小心思,一种无所事事的小感触,因而他说,“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我感到空虚。”他的沉默就是他的反抗,他的空虚就是他的绝望,而他的绝望孕育希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乃他的全部哲学。
  1925年的新年第一天,鲁迅写下《希望》。90多年后重新打开,我恍惚之间觉得有一束光照射过来,急速移动,又很快消失。“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正是《野草》的灵魂诗眼,照亮每一颗追求真理的心灵,还有高贵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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