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不断修复钻头。 本报记者 戴伟 摄
◥1月29日,被困井下36天的一名矿工被成功救出。 新华社发
◤一名工作人员过于劳累,坐在那里睡着了。
本报实习记者
邱明 摄
从地面前往220米的深井,在正常作业情况下仅需2分钟。当矿难来临时,4个鲜活的生命被埋在暗无天日的井底,他们重返地面却历尽了千辛万苦。从确定位置,到打通救生通道,再到成功升井,整整等待了36天。至此,平邑县玉荣石膏矿坍塌事故中被困的29名矿工,已有15人获救。
本报记者 魏新丽 高祥 张泰来 实习记者 邱明
无进展的4号井
2015年12月25日,距阳历新年仅有7天时间。
对于平邑县玉荣商贸有限公司石膏矿的矿工来说,这一年井下的日子也马上就要到头了。按照往年的经验,进了腊月门,矿上很快就要收工了,没人料到,在空荡荡的地底某处,正酝酿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7时56分,轰隆隆的巨响伴随着强烈的震动倏然而至,震碎了场区的宁静。
临近的废弃石膏采空区突然坍塌,随后引发了4.0级矿震。地下的矿井是相连的,一个接一个都遭了殃。三次冲击波接连而至,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
从井口喷出的白色气浪高达十几米,能把人吹上天。与之前相比,这次冒顶(塌方)来得毫无征兆。一瞬间天翻地覆,井下作业的29名矿工被埋在了220米以下的深井中。
救援的队伍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到下午一点多,场区内已经集结了临沂矿业集团、枣庄矿业集团专业救援队员和机电采矿等专家80人。
救援在紧张有序地进行,6号矿井的救援很快有了效果,10名矿工在事故当天就成功升井。12月26日凌晨,又有1人从6号矿井被救出,另有1人被确认死亡。
然而,此时还有17人被困在井下,音讯全无。
与此相比,4号矿井的救援也毫无头绪。它的升井通道塌毁,与6号矿井的通道也被掉落的石块死死堵住。而事发时,4号矿井有多人在作业。
无法下人,救援人员先将摄像头从4号井升降口放下,果然看到有人用灯光向摄像头的位置连续闪光和晃动。
“底下有人!”这个发现稍微镇定了救援人员的心神。
摄像内容表明,矿工所在位置离井底还有十米左右,但在此时,跨越这十米却比登天还难。坍塌导致升降口井壁变形,底部井筒充填物和混凝土坠落并向上延伸,物体不断坠落。
罐笼卡在170米
救援人员从上往下投放了两个罐笼,结果南侧的那个根本无法下放。
罐笼下不去就换人下!两位救援人员带上绳索、灯具、镐头等进罐笼下到井内,希望能寻机把被困矿工接出来。
但是这个方案卡在了井底170米。从那儿往下,井壁已经发生大范围错位和开裂,突出的部位容纳不下罐笼了。
而“170米”,也将在日后成为阻挡救援的一个坎儿。
紧急磋商后,救援人员又尝试在罐笼底部挂上50米软梯,试图让被困矿工通过软梯爬进罐笼获救。但怎么才能让矿工知道呢?
通讯公司先上,他们把信号发射装置架设到升降口上方,增强井下信号。
随后,一位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拿出被困人员的电话号码表,铺在升降口五米外的砖垛上,挨个拨打。然而,听筒里传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对方已关机”的语音提示。
突然,按照名单顺序拨打到第五六个时,电话接通了。周围人屏住呼吸,期待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声有气无力的反问:“有消息了?”
说话的是一位焦急等待的家属,打电话的工作人员只好咬咬牙回复,“抱歉,打错电话了。”他沉思了片刻,接着拨下一个电话……
一圈电话打完,毫无消息。而时间已到了26日凌晨4点多。绳索传递、扩音器喊……能想到的方法都拿出来试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有人提议找几个塑料球,写上字从升降口扔下,即不会因重量问题造成二次伤害,还能在井下自由滚动。于是,30多个写着被困矿工如何配合救援的、放了部分气的足球等被抛到井下,希望被井下矿工捡到。
就在救援过程中,地底的震动余威仍在,轰隆声并未停歇,地下情况极不稳定,不断掉落的重物把救援人员的努力化为泡影。从升降口放下的摄像头上的灯具先后被砸坏3次,无法再去探测井底情况。
井壁变形也在加剧,随着时间流逝,罐笼最后竟只能降到井下30米处,通过罐笼营救被困矿工显然已经行不通了。
5天后,听到井下声音
在6号矿井,救援人员将发现的被困矿工挨个救出后,就沿着井下巷道向4号矿井开辟1号救生通道。毕竟打通井下救援通道是最有可能实现快速救人的方式。
虽然两个矿井仅间隔七八百米,但井下巷道不断发生坍塌和冒落,无法爆破,只能靠抬、扛、撬等方式进行人工开掘。掘进难度很大,一不小心头顶上就哗啦啦掉东西,救援人员在井内遇到的落石,大的长宽都达到了5米,重达几十吨。
更糟糕的是,受坍塌影响,井下涌水量日益增大,救援人员好不容易开辟出的井下救援基地被淹没,井下一氧化碳浓度也节节攀升,严重威胁到救援人员的安全。
既然井下救援受阻,4号矿井内的被困矿工位置又已大致确定,那么最靠谱的方法,或许就是从地面打井,开掘救生通道了。
事发当晚,救援指挥部制定的方案就包括地上多条救生通道同时掘进,4号矿井周边一共打了三个救生孔。
但这同样很难,地下的地质环境非常复杂。在别处几个小时能打通的通道,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干了五天,钻头还一度被卡住。直到12月30日5时,山东煤炭地质探测二队才将2号救生孔打通。
“过去这么多天了,人还活着吗?”这是救援人员最关心的问题。
生命探测设备第一时间下放。摄像头沿着直径178毫米的“保命孔”一点点向下前进,传回了井下的实时画面,救援人员围在电脑旁,焦急等待着……
10时40分左右,画面突然有了变化。一个大大的坑洞下面,依稀出现了晃动的影子。
有人大喊:“往下放,再放一点!”
影子更加清晰了,好几个人一齐兴奋地大喊:“有人!有人!”
只见画面里,一名矿工在向摄像头招手,人群瞬间沸腾:“这是矿工!这是矿工的手!”“看到手啦!太好了!”一名指挥人员高兴地举起拳头使劲挥舞,大喊一声:“好!”
五个昼夜的坚持终于换来了成效:有人,而且活着,他们的心脏就在脚下220米的深处跳动。这是给所有救援人员最好的兴奋剂。
电话线很快传递下去。五天了,地面上的人终于听到了来自井下的声音。
迫不得已才钻大孔
经过核实和确认,井下共有四个人。令人振奋的是,他们的身体条件还不错。除了食物和矿灯,他们还希望能够投放一些烟酒。
酒自然是不方便的,但烟可以。除了营养液和矿灯,四盒烟也捆在绳索上,被投放到井下。投送时使用通信电缆线,两百多米的长度足有一百多斤重。八九个救援人员排成一排,挨个拉着绳索,一点点向井下传递。物品则被卷成长卷,用透明胶带逐个粘到电话线上,最多一次能下放二十斤左右的物品。
然而谁也没想到,从发现这4名幸存者到将他们救出,还得30天。
很快,2号救生孔被积水淹没,救援指挥部重新开通了7号通道。在随后的30天里,这成为井底人员的生命通道。装在营养快线饮料瓶里的家常小炒,各种口味的煎饼、咸菜、鸡蛋等,将人间烟火的味道和温度传递给地底的人,给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在这期间,井下坍塌还在接二连三发生,井下救援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救援指挥部不得不命令井下救援人员全部撤出。原本并非首选的大口径钻机打孔救援方案,成为唯一可行的办法。
2016年1月2日,救援人员对救生孔的开掘位置进行了调整,在矿工被困位置东侧30米处,分别开掘5号救生孔和6号救生孔,孔径都超过了700毫米。
开掘大孔径救生孔的两台钻机分别产自德国和美国,具有世界一流的技术。德国的RB-T90型车载钻机,优点是快,钻70厘米的孔径,每小时能达到6米,2013年引进后,这是第一次使用。美国的钻机是雪姆公司的T685WS型顶驱车载全液压钻机,速度虽慢,每天只有十米,但优点是精准且安全,掘进的同时能在井壁形成保护层,不易发生孔内坍塌。
钻头埋在170米深处
两台全世界最先进的钻机昼夜不停向下钻探,争分夺秒打通救援通道。
220米的深井下,4名矿工的生命安全,压缩在大约50米的巷道里。头顶之上,一层层排布着石膏层、砂岩层、灰岩层和表土层。在这些岩层间,还有着100万立方的老空水,一旦崩塌,将瞬间淹没巷道。
救援的难度超乎想象。打孔虽然一切看上去很顺利,但后面是漫长的等待。一天,两天,一周,两周……
专业救援人员有6个小组,每组10名掘进队员、6名救护队员和2-3名后勤人员,4个小时一轮换,24小时昼夜不停作业。饶是如此,进度依然慢得让人心焦。
德国设备钻探最快,它在1月9日率先打到170米。这个深度成了难越的坎儿,孔壁再次坍塌,钻头被埋了。
这一耽误就是11天。经过多次清理和测试,直到1月20日,问题才得以解决,继续往下钻探。
为了这4个兄弟,近千人的队伍已在他们头顶上集结。指挥人员、救援专家、钻井工人、消防、武警,电力、医生……所有人都在寒冬中坚守。
作为技术专家,德国宝峨钻机厂方先后派出4名德国专家参与救援。皮特和鲁迪在救援第5天就出现在救援现场。1月23日,气温降至零下十几摄氏度,鲁迪和其他救援人员一样,穿着绿色棉大衣、戴着厚实的长耳棉帽和白棉线手套。尽管周围有很多救援人员提供帮助,鲁迪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亲自动手操作。
在卸钻杆时,钻机平台有一个部件需要一块20多厘米长的支撑木方。鲁迪找来标尺,左脚踩住木方,右手拿着弓锯,熟练地在木方上开出四面锯口。
1月24日晚8点多,在休息间隙,一名德国专家走到通讯救生孔边上,看着消防战士向井下矿工投送物资。他说,“天很冷,但我们心是热的,救援难度很大,我们不会放弃希望。”
说着说着,坐着睡着了
最初几天,大家都顾不上吃饭,争分夺秒参与救援。饿了就啃口自带的面包,渴了就喝一口冰凉的瓶装矿泉水。后来吃的是大锅饭,土豆排骨、菠菜豆皮等,美味算不上,好歹量大管饱,也热乎。
唯一的热水来自一个简陋的炉子,它冒着大量的煤烟,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很多工作人员晚上要加餐,便端着方便面来泡面。水时热时冷,他们得过来好几趟。
负责烧水的工作人员说,除了饮用,再加上换班人员洗手洗脸,一天一夜就要消耗掉两百多桶水,而一桶水就有38斤重。
一辆来自中医院的车,从事发时就守在这里。医生护士四人一组,二十四小时坚守。天冷,很多人感冒了,他们便负责给开药。
在一顶帐篷内,一位轮休的地质局救援人员在聊天的时候,说着说着便越说越慢,声音也渐渐含糊,他竟然抄着手,低下头坐在马扎上睡着了。
“心里老想着井下的矿工兄弟,睡觉也不踏实。”旁边的同事说,他们过来二十多天了,基本没上床睡过,困了就找个地方靠着眯瞪一会儿。
帐篷外,两台大孔径钻机依然在轰隆隆地开动着。操作美国钻机的工作人员,跟着设备一起过来后,就再也没离开过。他在巨大的噪音和极度的寒冷中重复着枯燥的工作,但他说,日夜的坚持只是因为“井下人的生命,比金子还要宝贵”。
孔打“偏”了两米
随着极寒天气到来,1月22日凌晨,现场气温降到了零下16度。能勉强抵挡刺骨寒意的军大衣成了御寒标配,几乎人手一件。
严寒没有打乱救援的节奏。22日晚,钻机终于探到了地下211米处。
越到此时越要谨慎。为防止钻头持续震动导致巷道受损,钻探速度逐渐减慢。一米,又一米,1月23日下午3时左右,钻头顺利钻到地下220米处。
再往下,便是四个矿工所待的巷道了。四名幸存的矿工从未离生还如此之近。
救援人员也非常兴奋,在他们的设想中,只要把钻杆提起,然后向下放入救生舱,就可以把矿工提起了。
1根、2根、3根……长9.5米、直径0.2米的22根钻杆一根根被提取出井。每提一根钻杆,先要把它整个提升出井口,固定住下一节钻杆,解开接套,顶部的提升装置带着这根钻杆向外翻转45度,才能慢慢平放到地面,如此反复。
由于钻头距地面有两百多米,即使轻微的晃动也会对打通的救生孔壁造成破坏,再加上20多根钻杆很重,光提取第一根钻杆就用了近30分钟。
等到全部提取完毕,意料中的升井并未到来。一个数字摆在专家面前,“2米”,这是通道与巷道之间岩壁的厚度,也就是说,打偏了。
救援一下又陷入僵局。借助机器已经不好再挖,或许只能让矿工自己动手了。更难堪的是,5号救生通道的钻头取出后,由于地质不稳定,通道内有泥浆渗出,救援人员不得不在1月24日重新装上钻头进行清理。
矿工凿穿最后隔层
方案一个个被提出,又一再被否定。先是打算让矿工用炸药将岩壁爆破。像火腿肠一样的炸药被绑在电缆上送到下面,没有投放雷管。这个方案被矿工否定了,危险太大,一旦处理不好,会再次引发塌方。
第二个方案是投放工具让矿工自己挖。1月25日上午10点多,为保证矿工有充沛的体力,给他们投送了大批食物,还有各种救援工具,如镐头、木柄、手套、面具、高强度钢钉、白炽灯、小刀、救援胶带等。两个风镐也被投到下面,300多米长的高压气管连同电源线和通信缆捆绑到一起,连到井下,准备让矿工打通巷道至救生孔之间的隔断。
高压气管一下,唯一的生命通道便被堵死,如果不能成功,接下来的局面将非常被动。
1月27日,补充了体力的井下矿工开始用风镐打通隔断,很快,救生孔底部被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巷道与地面通过5号救生孔相连。
为了尽快把人救出,救援人员本想放弃救生舱方案,直接用绳索把被困矿工从救生孔内拽出。但是,井内的情况非常复杂,岩壁一直有落石。在清理救生孔后,救援人员曾经向救生孔内投放了带摄像头的观测设备。
这台设备有50厘米长、5厘米厚,为防止破坏井壁,救援人员在仪器的外侧用胶带缠住几个空塑料瓶,减少碰撞。结果,准备提升撤回时,设备被卡在了救生孔内。救援人员轮番晃动钻杆,晃了数百下,1月27日凌晨5点多,设备才被取出。这种情况下,如果直接将人提上来,势必非常危险。
这次,还是卡在170米处。170米以上之前已用钢管固定,170米以下的情况太复杂无法固定,救援人员只好向下再加套管,形成保护层。但是,最上面50米的套管直径在120厘米左右,往下的部分缩减为65厘米左右。如果安装170米以下深处的套管,直径还得再缩减。专家们经过讨论,最后定下的直径是49厘米。
1月27日下午两点左右,170米处以下的救生孔加装钢质内径套管,每根长约10米。安装时,需要先把一根套管用钻机顶部驱动吊入到救生孔内,固定在井口后,钻机再吊上来下一根对接、焊牢。如此反复,直到所有套管焊好后投入到井底。
1月28日上午,焊好的套管在下放途中被卡停。通过井内探测仪器,救援人员发现了阻碍物,只能再次装好钻头钻杆,清除井内异物。直到29日下午,井内才算彻底清理完毕。
29日17时,营救4名被困矿工的最后时刻到了。救护车及医护人员进场待命、救生罐笼和救生带等设备调试……
19时,救援人员通过大孔径救生孔向被困矿工投送了出井时的穿戴装具。给他们准备的是消防队员使用的抢险救灾战斗服装,包括头盔、护膝、衣服、外腰带、鞋子等共4套。这些装备都用保鲜袋作为防水防污层裹好,再用透明胶带缠到直径1厘米左右的线缆上。
根据救生孔内的情况,救援人员最后决定使用救生带直接把被困矿工提出井外。早在两天前,救援人员拍摄了一段使用救生吊带的教程,存到手机卡里投送给被困矿工,供他们学习。
21时21分,起重机将首名矿工提出地面。此后,每隔半个小时,就有一名矿工升井。第四名矿工升井时已是22时50分。36天过去,4名矿工在井下的坚持与等待,终于换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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