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六记》记述干校生活
误传记妄
2016年05月2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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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绛

  这年年底,默存(钱钟书字默存——编者注)到菜园来相会时,告诉我一件意外的传闻。
  默存在邮电所,帮助那里的工作同志辨认难字,寻出偏僻的地名,解决不少问题,所以很受器重,经常得到茶水款待。当地人称煮开的水为“茶”,款待他的却真是茶叶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据说北京打电报给学部干校,叫干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残”回京,“老弱病残”的名单上有他。
  我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家,和阿圆相依为命,我一人在干校就放心释虑;而且每年一度还可以回京探亲。当时双职工在息县干校的,尽管夫妻不在一处,也享不到这个权利。
  过了几天,他从邮电所领了邮件回来,破例过河来看我,特来报告他传闻的话:回北京的“老弱病残”,批准的名单下来了,其中有他。
  我已在打算怎样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动身的日期。过了几天,他来看我时脸上还是静静的。我问:
  “还没有公布吗?”
  公布了。没有他。
  他告诉我回京的有谁、有谁。我的心直往下沉。没有误传,不会妄生希冀,就没有失望,也没有苦恼。
  我陪他走到河边,回到窝棚,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心上反复思忖。
  默存比别人“少壮”吗?我背诵着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感触万端。
  我第一念就想到了他档案袋里的黑材料。这份材料若没有“文革”,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文革”初期,有几人联名贴出大字报,声讨默存轻蔑领导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说:钱某要说这话,一定还说得俏皮些;这语气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风报信;我去看了大字报不禁大怒。我说捕风捉影也该有个风、有个影,不能这样无因无由地栽人。我们俩各从牛棚回家后,我立即把这事告知默存。我们同拟了一份小字报,提供一切线索请实地调查;两人忙忙吃完晚饭,就带了一瓶糨糊和手电到学部去,把这份小字报贴在大字报下面。第二天,我为此着实挨了一顿斗。可是事后知道,大字报所控确有根据:有人告发钱某说了如此这般的话。这项“告发”显然未经证实就入了档案。实地调查时,那“告发”的人否认有此告发。红卫兵的调查想必彻底,可是查无实据。默存下干校之前,军宣队认为“告发”的这件事情节严重,虽然查无实据,料必事出有因,命默存写一份自我检讨。默存只好婉转其辞、不着边际地检讨了一番。我想起这事还心上不服。过一天默存到菜园来,我就说:“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默存说我无聊,事情已成定局,还管它什么作祟。我承认自己无聊:妄想已属可笑,还念念在心,洒脱不了。
  回京的人动身那天,我们清早都跑到广场沿大道的那里去欢送。客里送人归,情怀另是一般。我怅然望着一辆辆大卡车载着人和行李开走,忽有女伴把我胳膊一扯说:“走!咱们回去!”我就跟她同回宿舍;她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我们各自回房。
  回家的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已经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辈子留在干校吧。我独往菜园去,忽然转念:我如送走了默存,我还能领会“咱们”的心情吗?只怕我身虽在干校,心情已自不同,多少已不是“咱们”中人了。我想到解放前夕,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呢?思想进步吗?觉悟高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撇不下“伊”——也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我自惭误听传闻,心生妄念,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圆相聚,且求独善我家,不问其他。解放以来,经过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当初了。
  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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