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学者们喜欢用大部头去研究小问题,一个有志于学的年轻人,即便有才气,也必须从很不起眼的问题研究起,等在圈里混到两鬓斑白爬到象牙塔顶端了,才敢写书谈点大问题。如果你年纪轻轻就试图用小部头写大问题,或者把教授们视为极端复杂的问题谈简单了,则不啻于欺师灭祖。
□王昱
最近,偶得一套名为《大家小书》的丛书,觉得很有意思。据出版者在书中介绍,所谓“大家”,是指学有专长的老一辈学者。也寓意本套丛书是为大众阅读而编辑出版的。所谓“小书”,是指所选著作都是篇幅短小的作品,用32开印刷,便于携带阅读。
用32开的口袋书讲大问题,这个在我国还十分鲜见的体例让我想起了在日本逛书店的那段日子。有一个盛传已久的说法,说日本人每人每年读书40本以上,而自诩有着博大精深文化传统的中国人,平均每人每年阅读量不及日本人的1/10,连十本都不到。可是,如果你真到日本的书店去看看,会发现在这种比较中,日本人其实是耍赖的——他们读的大多数书实在太小了,小到跟苹果出的iPhone6 Plus差不多大。日本人用这种小32开本的口袋书几乎能谈任何问题——广大宅男喜闻乐见的工口漫画是这么印的,很多严肃的玩意儿他们也这么印。我在这类小书的书架上曾经看到日本现任首相安倍晋三写的《致美丽的日本》,几乎是乡下老农拉家常的口气向民众说明他的政治主张,旁边紧挨着一本日本著名历史学家半藤一利写的《昭和与日本人失败的本质》,用区区几万字的篇幅将发动侵略战争罪责的锅甩到了天皇的头上。
在日本,无论是政治家还是著名学者,似乎都不认为用很平实的语言在小书中讲清一个大道理是什么难事。考虑到日语本来就比汉语啰唆许多,这个绝活让我十分叹为观止。在咱中国,别说“大家”,即便“小家”似乎也不愿意这么写书。至于具体原因,看看当代中国象牙塔里的学术风气就大体可知了。
记得上大学那会儿,我有位学长,因其读书破万卷、宿舍能开个小图书馆,我们都很崇拜他,以为他将来必成“大家”。有一天,他突然兴冲冲地跑到我寝室来串门,跟我说他开悟了,搞出来一套比布罗代尔(一个法国史学家)还牛的史论,他说等他念到研究生阶段,就要开始着手进行该理论的具体构建。我们当时听了都很为他高兴,等着他出一部刷新中国史学沉沉暮气的巨著。可是等他真念了研究生,却不见搞那套很牛的史论,而是听从师命去做“明清锡箔纸研究”去了。所谓“锡箔纸”者,古人上坟所烧的纸钱也。于是这哥们儿花了三年时间,写了洋洋洒洒十几万字的论文,“浅论”了一番明清两代人所烧纸钱的问题。
中国的学者们喜欢用大部头去研究小问题,一个有志于学的年轻人,即便有才气,也必须从很不起眼的问题研究起,等在圈里混到两鬓斑白爬到象牙塔顶端了,才敢写书谈点大问题。如果你年纪轻轻就试图用小部头写大问题,或者把教授们视为极端复杂的问题谈简单了,则不啻于欺师灭祖。若干年前,有个小公务员用业余时间写了一本部头也不算小的明史通俗读物,名曰《明朝那些事儿》,该书火了以后立刻遭到了一群老家伙的口诛笔伐。其实此公遭人恨的地方不仅在于坏了规矩,主要原因是据说他曾说过一句更犯忌的话:“就那点东西(指明史),几年就可以弄明白了,他们说要搞一辈子,要么是傻子,要么是骗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想砸一群人饭碗的发言,此公终于没混进学术圈,走马就任某地副县长去了,从此少有著作问世。留下一群学究,继续把学术搞得很不通俗,高深得要研究一辈子。
中国文人为啥这么喜欢把任何问题都搞得神神秘秘,不屑于用三两句话跟凡夫俗子们说清楚?照搬年鉴学派的研究方法,我觉得这得从中国古代技术发展上去找原因。我们最早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为给老祖宗争这项专利,咱还经常要跟旁边的韩国邻居撕一下。其实,这种争执在欧洲人看来估计很无聊,在西方人的概念中,真正改变世界史进程的活字印刷术是15世纪由德国人古登堡发明的,该技术普及之后西方书籍立刻变得很便宜,普通市民能够买得起,于是老百姓买书看成为了一项现实需求。至于咱们中国,虽然自吹在宋代就有了活字印刷,但一直到明清时期,主要书籍依然是用雕版印的,明嘉靖时期,一本正版书的价格按购买力折算,放到今天少说也得1300元左右。这个价格让普通民众压根不可能买得起,书籍一直是士大夫们圈里自娱自乐的工具,当然没有必要写得简单通俗。反观那年头的欧洲,书价降低所导致的受众变化已经影响了写作者自身的思维方式,The Enlightenment这个字眼翻译成“启蒙时代”是否准确暂且不说,至少“启蒙”这个字眼确实用得很传神。那个年代的欧洲“大家”们,确实在用最通俗的笔调向人类宣讲着启蒙知识,而他的听众,不再仅仅是国王和贵族,更有普通民众。
信笔写了这么多,突然觉得有点写跑题了,手上的这套《大家小书》虽然规格上很让人眼前一亮,但内容依然是中国式的。书中的“大家”们所关心的依然是琴棋书画、诗词戏曲之类文人气息浓厚的小问题。在中国,想真正出一本像托马斯·潘恩的《常识》那样真正的“大家小书”,恐怕还要等很久吧。我们的学者们,对着帝王将相和他们自己宣讲了太久,想让他们换个姿势写作,那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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