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
我家有个淡青色的饭碗,半透明,说瓷不是瓷,说石头不是石头,用筷子敲敲像老和尚敲的磬,响声清脆,余音缭绕,是爷爷的爷爷在清道光年间,用二斗麦子从一个曾在县太爷家当过丫头的妇人手里买的。
大人们把它当成传家宝。我们家上几辈都是单传,历来把男孩子当成掌上明珠。这个饭碗只准男孩子用,女孩子连手也不让碰一碰。父亲外出多年没有音信,奶奶与母亲相继去世后,爷爷拉扯着几个孩子过日子,比大姐只大一岁的小姑是内当家。爷爷说长期用这碗能使人长命百岁,我是家里的独苗,吃饭时让我用它,喝水时也让我用它。因为它不是细瓷,不像大姐用的那只江西瓷碗上有花,也不像二姐用的那只博山瓷碗内画着两条围着水草唼喋的小红鱼,它的颜色太单调,我并不喜欢它。有时盛水盛饭要和她们换,爷爷见了不依,还严厉地数落两个姐姐。
六岁那年的初冬,爷爷往德州城里推煤灰,中午回不了家。吃午饭时,我故意端起大姐的江西瓷往灶台上盛米汤,大姐见了赶紧夺:“你得用你的长命碗。”我发倔:“它粗老笨重,我要用你这个样子好看的。”“那可不行,爷爷见了会骂我。”大姐端起淡青色的饭碗与我换。我拿手往外拨拉,嘴里说:“爷爷不在,我非要跟你换着使。”没想到用力过大,把“长命碗”拨拉到地上,一下子摔成两半。我吓哭了,大姐两手发抖,小姑脸色也跟着发了白。这当口,听到街上叮叮当当响,小姑知道来了小炉匠,拎着抱着两片破碗的我出了院。
小炉匠其实不小,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担着一副小担杖。前头的箱子有三四层,架子上有面小铜锣,进庄不吆喝,靠前边吊着的圆锤摇晃,敲得铜锣直响。后边挑的风箱炉子只有两个枕头大,用一个竹筛子盛着,筛子里放着三五把木炭。小姑向老头述说原委,我把摔成两半的饭碗递过去,回手掏身上的小布袋,告诉老头:“老爷爷,我有去年姥姥给我的压岁钱。”老头看着我的窘态发笑,慈眉善目像尊庙里的弥勒佛。“这么可怜,压岁钱你就留着吧。我给你修好了,你与小姑回家给我拿个玉米面饼子端碗开水,就算结了账。”
他接过碗片啧啧称赞,“汝窑烧的好瓷。我若是按平常的办法焗太糟蹋宝物,得费些事把它修好喽。”老人把碗片放在盖着垫布的双腿上对好,看着裂璺(wen)左比量右比量,用炭笔画上记号,然后取出一把小小的金刚钻,一手按着钻顶,一手拽着拴皮条的钻弓,两块淡青碗片上就出现了一些深浅不等大小不一钻透没钻透的孔洞。他拉开又一个抽屉取出扒焗小锤,轻轻地嵌住一片,把碗对好,顺着璺在两边各敷上一根竖条,然后把一个个扒焗的另一头按在另一片碗片的钻孔里。碗里顶好砧子,轻敲扒焗,把两头的针钉牢牢楔入,两个碗片立马连成一体。抹上腻子反复端量,满意了递给我。我手里的淡青碗出现了奇迹,里面看不到璺,摸摸没有一个地方碰手,碗的外边出现两条小蜈蚣,这边的头朝下,那边的头朝上,瞪着两只小眼游动,左右摇摆的生动形态惟妙惟肖。
晚上爷爷看到不但没有发脾气,反倒说俺们遇上了神仙。第二天他从牲口棚里牵出小毛驴,驴背上放好棉被,把我搂到怀里骑上,跑出四十华里专门去了趟景县,看了景州六十米高十三层的巍峨舍利塔。回来路上他告诉我一个关于“小炉匠”的传说:不知在多少年之前,这塔顶裂了一道璺。某日上午,十字街上来了一个小炉匠,茶馆的老太婆端出碗来他不焗,端出盆来他嫌小,口口声声吆喝焗大家伙。老婆婆生气地说:“景州塔大,你焗去。”话音刚落地,小炉匠化阵清风不见了。半夜三更听到几百米外砖塔叮当响,天明裂璺的地方添了几个大扒焗。我在驴背上回头问爷爷:“我怎么没看到?”爷爷笑着说:“若是看到,你也成了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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