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
上世纪80年代,我家曾盖过一次房,在备好石料、打下地基后,却再也没有了下文。直到今天,父母当时找熟人、托关系买下的那块宅基地,仍静静地躺在老家县城人民医院对面、四周长满茅草的山坡上……
那一年,祖母患病去世后,作为家里唯一独苗的父亲,火烧火燎地回了一趟老家,将谷仓里的谷子该卖的卖,房梁上的木料该装的装,釜底抽薪,干净利索地断绝了祖父再婚、续弦的念想。
在老屋已操办酒席宴请了乡邻的祖父,正喜滋滋地一心等着后山腰上的那个奶奶下山成亲,冷不丁被父亲这么一搅局,怏怏地取消了已提上日程的好事,与那个已对上眼的奶奶散了伙。
第二天,父亲气鼓鼓地走在前面,祖父蔫不唧地背着双手跟在后头,父子俩闷闷不乐地回了邻县一中——我们家。
家里多出了祖父一个人,原本五口之家仅有两间半小屋,本就逼仄的空间,越发显得捉襟见肘。
父亲倒是能干得很,喊人抬出了从老屋拉回的现成木料,又从自己所教的班上叫来一个干过木匠的学生,师生俩配合默契地在门前的空地上叮叮当当地打起了高低床。
很快,两张式样相同的高低床就被抬进了里屋,一边一张摆好,中间刚好能过一个人。这样,我与大哥睡上铺,弟弟与祖父睡下铺,暂时解决了一家六口、祖孙三代憋屈的蜗居问题。
不过,我与大哥被挤得没了学习的去处,便乐得逍遥地跑去教室里自习。时间一长,父亲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两人的成绩没见噌噌地往上走,视力反倒刷刷地往下降!母亲恍然大悟地对父亲说:“学校管图书的胡老师之前跟我讲,你家两个孩子将图书馆的图书快借完一半了。我还一直以为他们在发狠学习哩,原来他们是在看没用的书啊!”
父亲用眼睛狠狠地剜了母亲一眼,没好气地责怪起母亲的粗心来:“你怎么搞到今天才开口讲!他们一个明年高考,一个大后年高考,你这不是害了他们吗?”
母亲顿时神经紧张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屋里就巴掌大的地方,六个人哪能转得开?”
父亲长叹一口气,声音瞬间矮了下去,试着与母亲打起了商量:“你找医院的同事打听打听,托托附近村里的关系,看能否买上一块宅基地?”
母亲不再吭声,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父亲未雨绸缪地做着最坏的打算:“万一他们两个将来考不上大学,这块地就留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用……”
母亲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划买地的事情,凭着她在医院上下的好人缘、附近村民嘴中的好口碑,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不久竟真的办下了医院对面山坡上一块土地的盖房手续。
每到周末,父亲便借来一辆胶轮板车,带着我们兄弟三个,钻进医院对面的山坳里,顶着明晃晃火辣辣的太阳,搬起簸箕大的一块又一块石头,装上满满当当一板车。父亲与大哥在前面勾头蹬腿地用力拖,我与弟弟在后面撅腚耸腰地使劲推,父子四个吭哧吭哧地拉到山脚处,着手垒起盖房砌屋的石料来。
一天劳动下来,我们兄弟仨又累又乏,手上起了一圈血泡,肩上晒得火烧一样痛,回家后爬上床一沾枕头就睡。第二天一觉醒来,脖子上、手臂上,凡是裸露在外的部分,蜷曲的黑皮一层层地往下掉。母亲心疼得直抹眼泪,偷偷将父亲拉到里屋小声说:“还是请人拖吧,到时房子没盖好,人先躺进医院了……”
“你晓得什么?就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好晓得发狠读书考大学!”父亲打断母亲的话,不容置疑地说。
然而,沉重的板车与粗壮的绳索,终究没能扭转大哥高考失败的命运。落榜之后的大哥,死活也不愿意复读了,偷偷地瞒着父母,跑去报名参加了全国统一的“招干”考试。出人意料的是,当年全县仅招十三名工商干部,大哥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父母挂在嗓子眼上的一颗心好歹放下了一小半,拖板车、拉石头、盖房子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下来。他们的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瞥向了我,盼着我后年的高考能够顺利通过。
两年后,父母的希望再一次落了空。数学与英语瘸腿得厉害的我,连预考都没有通过,灰溜溜地收拾书本回了家。送完毕业班高考的父亲,这次没有再叫我,默默地收拾起床下结着蜘蛛网的绳索,默默地拖着借来的板车,佝偻着无比孤独的背影,落寞地迈出了一中的校门。
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整整一个暑假,我几乎足不出户,关起门来埋头恶补起数学与英语来……终于,在父亲拉来一堆钢筋水泥、一座小山似的煤炭,正准备找人烧砖盖房时,我与弟弟于同一年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父亲无奈之下,盖房的计划从此搁浅。
不知现在的父亲,住在宽敞明亮的花园式小区的楼房里,看着早已成家立业的我们兄弟仨,心里是否会生出一丝当年买地盖房的悔意?好在他们早已将那块地打造成了四季劳作的菜园,足以慰藉心里的遗憾……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