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
2018年07月3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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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白水
  星期天在家整理书房,从旧报纸堆里翻出一块石头来。我竟然没能一下子认出这是一方砚台。擦去尘垢,当看到上面“尊兰”两个刻字时,我的眼睛湿了。这是一位堂舅送我的砚台。
  小时候,我整天泡在姥姥家,那里表哥表弟多,好玩。那时候没电视没电脑,玩什么?就是淘呗!我们经常聚集的场地,是村里的那处公用石碾。碾子上头是一个孤岛似的崖畔,独门独院住了一户人家,就是尊兰大舅。村子不小,推碾的人络绎不绝,村子里整天响着吱扭吱扭的碾子声。
  尊兰大舅整天坐着。坐在门楼下青条石桌前,喝茶。早晨太阳刚露头儿,我们去菜园浇园,他就已经坐那儿;中午我们割草回来,他还是坐那儿;下午我们放羊回来,他还是坐那儿。什么也不干——喝茶、看景。看上工的,看下工的,看推车的,看挑担的,看推碾的,看等碾的,看大人,看孩子,看姑娘,看媳妇,看天,看云,看日头,看树,看风,看鸟飞,看狗跑,看鸡叫。满世界都是忙的,只有他一个是闲的。
  尊兰大舅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三个表姐都不在尊兰大舅身边,都到县城做城里人的媳妇去了。老伴去世早,所以,就他一人住在这孤零零的小院里。一到星期天,几个表姐轮流来看他。有人就劝:进城吧,孩子们不用整天来回跑,你也享福!尊兰大舅总是摇头。一个人住到闺女家,那成什么事?不去。
  尊兰大舅养了一只猫,是一只小狸花猫;还养了两盆花,一盆橘子,一盆桂花。很家常的。尊兰大舅坐那儿喝茶,那只猫就趴在他脚上,打盹儿。喝败了一壶茶叶,他就起身把残茶倒进花盆里,再续上一壶。除了舅舅偶尔来陪尊兰大舅坐坐,平时少有人踏到门前。
  他的小院很静,静得几乎能听到桂花的花瓣落进花盆里的声音。他的小院又很闹,闹得几乎要把村子都浮起来,那是我们这些“皮神”在集会。早晨,我们从床上爬起来,眼屎没擦净,就到这里推碾。一看,碾道外边的簸箕已经排了快一圈,干脆就先疯一阵。讲好,谁先爬上柿树顶,可免推碾;谁敢从槐树上面光着肚皮擦下去,就少推一圈。看吧,发一声喊,就像猴子炸了窝,东悠西荡,呼朋引伴;又像喜鹊开大会,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好似天上过云彩,一下子暗下来,柿子花落一地,盖住了地皮。
  枯坐整日的尊兰大舅,这时就会兴味盎然地欣赏“节目”。看到我光着肚皮从数米高的槐树上勇敢地“坐滑车”,一滑到底时,他突然紧了脸,张大嘴巴,胡子直颤,眼珠子都快赶上柿子大。见我安然着地,只是把老树皮一般的黑肚皮擦了一道白印,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家家炊烟,户户灯火,都忙着吃晚饭,尊兰大舅的小院却一片黢黑,静悄悄的,像睡着了。他喝那么多茶,睡得着吗?那他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
  尊兰大舅最开心的是过年。过年,就得写春联。一过了腊月十五,他的小院每天像赶集一样,进进出出都是来送春联纸的人,大半个村子人家的春联都是他写,每天都写到深夜。“坐”了一年,他终于成了一个忙人。忙,但是开心。看来,他其实并不愿意每天“坐”着。一连十多天,村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流水一样的碾子声,还有偶尔一声悠长的鸡叫。因为我们有了新的职业——抻纸的抻纸,研墨的研墨,揭晾的揭晾。到了深夜,尊兰大舅就会拿出点心来犒劳我们。写得兴起,还会一人给摘一个橘子奖赏大家。终于有一年,表弟说我也能写,尊兰大舅惊喜地“哦”了一声:写写看!这块砚台,就是那次对我的奖励。那是他在村塾开蒙,我的一位老姥爷给他的,他一直珍藏着。
  如今,砚台还在,尊兰大舅却早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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