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和“忘记” —金理讲金庸《倚天屠龙记》 　　2018年10月30日,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去世,从微信朋友圈的泪奔刷屏,到各大媒体的专题报道,到浙江卫视重播经典1983版《射雕英雄传》……金庸辞世的影响,真可以用巨大、震撼这样的词来形容。
　　金庸作品首先提供给读者的,是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由宏阔而瑰丽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我们往往称其为“成人童话”,原因就在于阅读金庸小说时,焦虑、无奈、紧张等情绪都能得到释放,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超越于现实之上的世界去舒张一下精神,释放一下压力。这是金庸小说的魅力所在。
　　金庸小说也给中国文学带来启示,比如他的叙述语言融汇了典雅的文言和通俗的白话,而且运用得那么纯熟。在中国当代小说当中,从目前来看还找不到第二人。尤其是,金庸作品提供了鲜活而有长久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举个例子,《天龙八部》第四十三章,在少室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上,两大绝顶高手萧远山、慕容博针锋相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看又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就在这危急时刻,一位无人知其姓名、日常功课就是打扫藏经阁庭院的僧人出场,以无上武学秒败两大绝顶高手,此后又以上乘佛法化解二人恩怨,这位神秘的僧人就在小说这一回里登场又一闪而过。
　　通过金庸的演绎,伴随着金庸武侠小说的深入人心,我们今天在日常生活中随口就会提到“无名扫地僧”,他成为一类人物符号,指的是那种非常谦卑的隐藏在民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类似例子在金庸作品中不胜枚举,几乎已经可以媲美贾宝玉、阿Q这样文学史上经典的人物形象、人物符号。
　　金庸小说深入人心,其源头,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其去向,完全进入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可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凡有华人处,皆读金庸书。
　　《倚天屠龙记》是金庸的代表性长篇,以元末朱元璋揭竿而起建立明朝为历史背景,以主人公张无忌的成长为线索,叙写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张无忌是武当弟子张翠山的儿子,父母惨死之后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又在机缘巧合下练成了绝世武功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当上了明教教主,此后又身陷抢夺屠龙刀的江湖纷争,遭遇以蒙古郡主赵敏为首的想要统一武林的官方势力的挑战。腥风血雨之后,张无忌与赵敏不打不相识,由敌人变成爱侣,最终退出江湖,携手归隐。
　　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是可以从各个角度进入的鸿篇巨制。我们从张无忌与赵敏、周芷若、小昭等人的离合中,读到爱情；从张翠山与金毛狮王的化敌为友中,读到侠义；从明教兴起与元朝覆亡中,读到历史。
　　我们选择一个特殊的角度,从金庸作品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联当中,来讨论人在学习过程中的一个关键环节。
　　人的成长过程伴随着学习知识的过程,而最终目的是为了成就自由自在、通达无碍的人生,这就是人生真谛。任何一种手段和方法都是为这一最终目的来服务的,我们在乎的是这个真谛,而不应拘泥于手法,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得鱼忘筌”。这番道理,我们结合金庸的小说来讨论。
　　《倚天屠龙记》中有一幕精彩的临阵现场教学:
　　赵敏带着玄冥二老等高手偷袭少林武当,暗算了张三丰,危急时刻张无忌赶到武当山,连挫赵敏阵中两员大将。
　　第三场拼斗开始之前,张三丰对张无忌说:“我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我在这儿教,你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
　　张三丰“慢吞吞、软绵绵”地练了一套剑法给张无忌看,然后张三丰问张无忌:“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
　　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
　　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罢。”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儿,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张无忌这边的明教一干人等都吓坏了,临阵磨枪本就是兵家大忌,而且忘记得那么快……张三丰却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
　　最后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收剑归座。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
　　张三丰传授张无忌太极剑法,初看上去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个学习的过程居然是通过不断“忘记”来实现的,那么张无忌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刚才说过,金庸武侠小说的一大魅力,来自于对中国古典传统的继承。张三丰传授剑法的原型,我们可以在《庄子》中看到。
　　其中很著名的一段这样写:“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上面这一段翻译成白话的意思是:孔子最优秀的弟子颜回,见到孔子后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进步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还可以,然而不够。”过些日子,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进步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孔子说:“还可以,然而不够。”又过些日子,颜回再见到孔子,又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进步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坐忘了。”
　　我们知道,“坐忘”是道家哲学中最高境界,而这个境界的达成,也是通过不断地“忘掉”来实现的。金庸设计的张三丰传剑给张无忌这一段,和庄子设想的孔子对颜回的调教,其思路甚至对白的用语都前后贯通。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学习的过程同时伴随着忘记,忘记的是什么,掌握的是什么,这里的“忘记”和“掌握”到底构成什么关系?
　　如果用庄子的话来回答上述问题,那么就是“得鱼忘筌,得意忘言”。
　　《庄子》原文如下: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筌”是指捕鱼的器具,“蹄”是捕兔的工具。就是说,设下捕鱼的器具,目的是为了鱼,捉到了鱼,就可以把器具忘掉了；设下捕兔的器具,目的是为了兔,捉到了兔子,就可以把器具忘掉了。庄子这两句话都是打比方,最终引出的结论在后面这句:说话的目的是所要表达的意义,领会了意义,所说的话语就可以忘掉了。
　　也就是说,我们最终要抵达的是真意的领会,是“意”而非“言”,前者是根本目的,后者是手段,目的达到了,就不要纠缠于手段。
　　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忘记的是什么、掌握的是什么,张无忌忘记的是具体的招数,领会的是上乘的武学精髓。
　　我们记得张三丰特意将太极剑法演示了两遍给张无忌看,“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金庸在这个细节里藏着苦心,他就是要提醒我们:具体的招数都是不重要的,只是服务于武学精髓的融会贯通。这二者之间既是手段目的的关系,也有因果关系:首先,如果我们达到了根本目的,就不需要过于执着于手段；其次,如果我们死抠字眼,则“死于句下”,很可能身陷语言的陷阱而忘了真意的融会贯通。好比上桥是为了渡河,如果在桥头往复徘徊,那如何真正过得了河呢?
　　(金理,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