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人生至乐多种,如码头上情侣久别重逢,产床旁父亲第一次抱起婴儿,体育健儿站在领奖台上,新婚夫妇开始蜜月……但论时间的持久、出现的频繁、代价的低廉,当数干某一种事情的“沉酣”状态。
我是从旁观察当建筑工的妹夫干活时得出这一结论的。妹夫个子瘦小,但气力奇大,耐力尤其了得,可以从黎明到黄昏,除了吃饭,不停不歇,连水也尽量不喝,嫌放下工具去解手“费事”。他天生是“劳动迷”。20年前,他和家小从乡村移民美国,第二天一早启程,前一天他还在自家菜地整垄,种下足足一亩地的番薯苗,让正在收拾行李的家人找他找得好苦。他流汗苦干,乍看是底层劳动者的思路——赚钱,然而,他早已实现了升华,哪怕不是全部,“活计”本身使他获得淋漓尽致的快感。他在旧金山受雇于一家小型建筑公司,天天从事绝不轻松的体力劳动,但工资支票加上上班的欢愉,就是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享受。他参加旅行团游览环宇名胜,才一个星期就叫苦连天,恨不得逃回来上班。看到他淡定地挥锤、运锯,爬上爬下,敏捷无比,且没忘记和同事说粗鲁的笑话,下班时尚恋恋不舍,我想起唐·赫罗尔德的名言:“世间最伟大的东西就是工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非要为明天留下一些。”
像妹夫一样的人,在乡村为数不少,“没有吃不了的苦”是他们代代相传、心照不宣的处世哲学。大凡干活,沉酣的境界,不是马上能够进入的,需要预热和摸索。一旦建立一种独特的节奏,这节奏就会在下一次乃至无数次吸引你。它是封闭的,你完全进入后,自外于人间所有烦忧和功利计算的小天地就是你的,你在里面尽情地动作,释放能量,挥洒灵感,没有时间,没有外力压迫,没有仇敌,也没有朋友,只有你和你献身的对象。吸毒者所追求的欲生欲死,酗酒者痴心的浑然忘机,所指向的“顶点”也不过如此,但这些规矩的、健壮的、快乐的劳动者不费什么手续,也绝不必触碰任何法律或道德底线就获得了。要说上天的恩赐,居第一位的要算这“沉酣”之乐。
相对于以知识、数据和仪器组合的脑力劳动,简单体力劳动尚且这般慷慨,何况别的富于创造性的知性行为?然而,我们往往不是过分强调超人的意志,如:爱迪生试制电灯,在实验室里一连工作几十个小时,实在太累了,就躺在实验台上睡一会儿,先后用了六千多种材料,做了七千多次试验,才找到合适的钨丝。要不就是太在乎他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使命感,如:罗马军队攻占阿基米德的家乡叙拉古城时,75岁高龄的阿基米德正在沙滩上聚精会神地演算数学,罗马士兵拔出剑来要杀他,老人平静地说:“给我留下一些时间,让我把算题完成,免得给世界留下一道尚未证完的难题。”然而,难以想象,如果工作本身无吸引力、无挑战性,从中无法登上灵肉一致的快感的峰顶,如何激发他们投入?一句话,尘世唯一的乐土在斯,真实的天堂在斯。
潜藏着无限快乐和诗意的工作,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它经自由选择而不是被迫。同样是建房子,奴隶和自由人的结果没有不同,差异在工作者的情绪。灵感和智力的劳动尤其如此,秦始皇驱使奴隶建造了万里长城,但暴君的屠刀之下,限令诗人在多少个小时内写出一首“圣代即今多雨露”的颂诗,却难于上青天。
好莱坞著名制片人塞缪尔·戈德温说:“满腔热情投入工作的人,对人生一无所惧。”人生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