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亭
闲读诗、词,尤其是唐诗宋词,常觉写月亮的诗句多如牛毛,而写太阳的少如凤毛。不禁不平与不解:天有“三宝”日、月、星,若论对人类贡献之巨、天恩之厚,月、日岂可同语?一句“万物生长靠太阳”足矣!然,人们为何对月如此偏爱、钟情而对日如此冷淡、薄情呢?近读诗词研究大家郦波先生的《唐诗简史》,见到这么一段文字:……中国是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天要劳于耕作,只有到晚上才能歇息下来,才有时间,有空闲,而审美活动的展开一定是和休闲有关系的。当晚上空闲下来的时候,人们对着天空中的这轮明月,就寄托了无限的情结、情怀以及审美诉求……
这段文字乍看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就忍俊不禁了。将涉日作品之少的原因归于农人忙于“耕作”,没闲工夫看太阳,是难以服人的。实话实说别扣帽子,诗词那雅玩意儿,不是农人玩得了的,即使他们有闲工夫看太阳,甚至整天搂着太阳睡,也作不出涉日诗来。同样,他们有闲工夫看月亮,也写不出涉月诗。正因此,人家也从来就没闲心、闲情、闲工夫啰唆那既不能充饥,又不能御寒的玩意儿。古代农人是如此,现代农人依然如此!
那么,原因在何呢?日、月相较,人们更喜爱月亮,缘由如下:
月亮质地美。月亮看上去质地如玉。玉之突出特点是质细、温润,光泽晶莹、洁纯。仔细端详月亮,尤其是中秋时节秋高气爽之际的月亮,确能给人这种感觉。
人类大概很早就喜爱玉,尤其是我们中华民族,有教材说中国古代文化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中华玉文化史。世世代代的人们如此喜爱玉,自然对视月如玉的月亮也就喜爱有加、情有独钟了。故对月亮颇多美称:玉盘、玉弓、玉钩、玉兔、玉壶……
月亮形象美。“月有阴晴圆缺”,月亮爱打扮,也擅打扮。“日日新,又日新”,每日之形象既不同于昨,又不同于明。千姿百态,环肥燕瘦,又都“淡妆浓抹总相宜”,雅俗皆赏,老少咸宜。
农历月初为上弦月。此时节,每当日落西山,晚空晴朗,空旷的西南天际便会隐隐现出月牙儿的娉婷身影:娇嫩、娇艳、娇美,极像一位腼腆羞涩的小姑娘从天宫门缝里偷偷向人间张望。诗谜“此曲只应天上有”道尽了此时月牙儿的娇媚娇羞之美。其后,月牙儿逐日丰满,至十五,成圆月。圆月当空,如玉盘高悬;晶莹锃明,如冰轮东升。诗句“误作白玉盘”“云峰缺处涌冰轮”道尽了此时的圆月之美。月圆而亏,此后月亮返老还童,至月末又成了月牙儿。不过,此时的月牙儿大大美于月初:月初的月牙儿现身在日落不久,此时的天空还较明亮,故月牙儿的月色略显浅蓝色,月光自然也不强。而月末的月牙儿现身在长夜之尾,此时整个天空夜幕一片深蓝,故此时的月牙儿就显得特别晶莹锃亮、银光闪闪。诗句“帘月闲挂小银钩”,形象传神地道出了下弦月牙儿的妩媚可爱。
月亮依靠自己的形神变化已够美轮美奂了,若不时再有其他配角上场绿叶扶花、锦上添花:或演出彩月追月,或演出双星伴月、三星绕月、众星拱月,那月亮之美容、美姿、美貌就更光艳照人、佳丽绝世、天穹独秀了!
月光美。月光晶莹、皎洁,给人以温润、温柔、温馨、温情的感觉。这是诗文涉月颇多的最主要原因。所以如此,是因为月亮的质地、形象之美,愉悦的仅是人之感官;而月光之美,触动的是人之心灵、情感。人有“七情”,月光对人的每一种情愫,即狭义或广义的“爱情”,都能融合、牵系、触动。换言之,任何人在任何心结、心绪、心情、心境下面对溶溶月光,都会有所思、有所忆、有所感,并进而产生或倾诉、或交流、或兴寄、或托意、或抒发的情动。正因此,诗文中才有那么多的感人肺腑、令人动容、撼人心灵、透骨销魂的望月、叹月、咏月、问月、望月怀远、望月伤怀、寄情于月、托言于月的作品。
月光之美,难以尽述。若欲简单概括之,似以“朦胧之美”较为准确。即不论月光有多少种美,都大抵是“朦胧之美”,即便是明月当空之际。关于这一点,李煜的词“花明月暗笼轻雾”很有说服力:既然“花明”,那么月亮肯定很明亮;既然月亮很明亮,那又何以“月暗”如笼罩“轻雾”呢?提此问题,只是从语言理论上较真,若去实际考查一下,就会发现,即便是月光如银,如水,如白昼,花朵明亮得看上去十分清楚,但若抬头望月,举目四周,月亮与整个夜空以及周围的远近物件,都还是如同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或轻雾,而绝非如同白天太阳之下那般天空远近透明,地上万物清晰。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中也说到了这种情景:“月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而月下的各种诗意、美感也就在这种似纱似雾、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似实似虚、如梦如幻的“朦胧”之中。此即常说的“美丽的月色”“美丽的夜色”。正因此,《聊斋》才那么着意营造月光“朦胧”的意境。一些现代歌曲如《城市的月光》《草原之夜》《月光下的凤尾竹》《绿岛小夜曲》等,也是如此。
这也就是涉日作品少而又少的重要原因:太阳光太明亮、太强烈,其光之下的万物皆一清二楚,瑕瑜毕见,这就不大容易引发人的想象与联想,或大大限制了想象、联想的空间与张力,致使述事、状物都太实、太死、太干巴,毫无空灵、委婉、含蓄、蕴藉之感。如此。自然也就没有多少诗意与美感了。
郦波先生在《唐诗简史》中说“明月在诗词中的地位几乎无可匹敌”,此言极是。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月亮自身所具的各种美质,是宇宙间任何天体,包括太阳,都难以比肩的。因而千百年来它在诗词中的效应,也都是任何天体,包括太阳无法替代的。关于这一点,随手拈出一首诗词一试便知。比如: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闭目而思那意境:月光溶溶,花影婆娑,万籁俱寂,小酒独酌。那是多么富有诗意与情趣。若再“举杯邀明月”,由静转动,动静结合,那就更美了。但若换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太阳,对影成三人:大白天一个人蹲在花棵子里喝酒,就够“神经”的了,若再“举杯邀太阳”,那就成了傻子、憨子了。如此一来,除了可笑还有什么?
总之,月亮特美,所以人见人爱,何时见何时爱。这是涉月作品特多的最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