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昱
7月9日是日本“黑船来航”事件纪念日。每年这个季节,位于日本东京湾入口处的横须贺,都会举行盛大的“开国祭”,以纪念这个意义重大的日子。“开国祭”的设立,是为了纪念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整整160年以前,正是他用武力胁迫日本,改变了其延续两百年的闭关锁国政策。
“黑船来航”事件对日本历史的影响相当于鸦片战争之于中国。对于鸦片战争,中国人同样有隆重的纪念,然而我们纪念的是虎门销烟的反抗者,而非率军入侵的英国将军璞鼎查。一个在中国人眼中定会被认为是侵略者的佩里,为何会被日本人当做恩人来纪念?日美之间由“黑船事件”开始的双边关系,仿佛也像一艘神秘的黑船,或许即便再过上160年的时间,这个问题很多人依然想不明白。
大英帝国
看不上日本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1853年,距离那场史上最大的国家贩毒运动——鸦片战争已经过去了整整13年时间。与中国这块已经被列强们盯上的肥肉相比,和这个老大帝国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仍然“无人问津”。十年以前,唯一被德川幕府准许与日本通商的荷兰,曾经致函劝告日本开国,但遭到了幕府的拒绝。拒绝也就拒绝了,西方列强似乎也没打算跟日本来个先礼后兵。
列强们对日本如此好脾气,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特殊优待,说到底是因为对其缺乏兴趣——按后来英国首任驻日公使、英国政府对日政策的谋士阿礼国的说法:“和日本开展贸易对我们来说是不必要的,日本的茶和绢虽然优质,但我们在其他地方也能得到。日本的煤炭虽然有用,但却价格过高。日本的金属虽然丰富,却死死抱住不愿出售……最重要的是,它的市场太小,位置又太远,我们制造业因对其贸易所获得的利益,将不足以弥补为保护贸易而派遣小舰队所需要的经费。”
距离的遥远和市场的狭小让日本躲过了当时横行四海的英帝国皇家海军的猎食,日本史学家野友茂曾感叹说:“我们不能不认为在英国这个距日本最遥远的国家开始产业革命,对日本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美利坚的
“鲸鱼条约”
很多历史学家在考察“黑船来航”事件时,都喜欢强调它对日本的重要性。然而,该事件对于美国来说其价值也许同样重要。不过,美国最初注目日本的原因对现代人来说很特别——因为鲸鱼。
今天,鲸鱼是一种被国际立法保护的动物。然而在160年前,它却是一种战略资源。在石油技术尚不成熟的19世纪中期,鲸油是人类可以找到的最好的机械活塞润滑油和燃烧用油。庞大需求使离欧洲最近的大西洋在19世纪短短一百年中鲸鱼资源几近枯竭,这让刚刚扩张到太平洋沿岸的美国看到了自己独特的商机。据统计,到1846年,全世界900艘捕鲸船中有735艘属于美国,美国在当时对鲸油产业的垄断宛如今天中东地区垄断石油。仅“黑船来航”的1853年一年,美国人就在太平洋上捕了8000头鲸,获利1100万美元,相当于15年后俄罗斯出售阿拉斯加价格的1.5倍。可以说,正是在纵横太平洋的捕鲸船上,美国人首次尝到了独霸太平洋的甜头。而捕鲸,也成为了佩里造访日本的最直接理由。在佩里代为提交的美国国书中,美国对日本提出的三条要求中有两项是关于捕鲸船的。可以说,如果援引中英鸦片战争的命名惯例,美日之间由黑船事件而签署的《日美亲善条约》完全可以被称为“鲸鱼条约”。
日本是美国所接触的第一个东方国家,表面上看似乎是由于捕鲸而造成的偶然,但从更深远的角度考虑,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在美国从立国至19世纪中期的崛起中,“西进运动”所带来的对经济的拉动作用居功至伟。而以捕鲸业为先导的对太平洋的开发,可以被看做是“西进运动”的海洋版。正是基于这种考量,让美国充分认识了日本对自己的重要性,与英国只注意到日本本土市场狭小不同,美国人棋高一着,他们看到在大洋彼岸的这个弹丸之地布子,将意味着把整个太平洋收入囊中。佩里的黑船来航,实为美国整个西进运动的“收官”之作。
载着礼品来的
“黑船”
西奥多·罗斯福总统曾说,外交就是“手上有枪,说话客气。”但在不同的外交中,胡萝卜加大棒的比重往往是不一样的。比如佩里叩关事件中,其给日本的胡萝卜分量就不轻。
在日美后来签订的《日美亲善条约》中,除了要求片面最惠国待遇和开放港口之外,既无赔款也不割地。美国总统在递交给德川幕府的国书中,甚至保证将不干涉日本的宗教政策,这意味着日本可以继续奉行它的禁教令。
其实,在叩关前一年,佩里就委托荷兰人将其即将叩关的消息告知了日本。为了表示友好,佩里精心准备了礼物若干,从王宫贵族、朝廷大员,到天皇的皇后嫔妃、将军的大小老婆人人有份。或许更被后世所津津乐道的是佩里带来的种种代表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礼物——摩尔斯码电报机、百科全书、蒸汽机模型。细心的佩里为了向他眼里“未开化”的日本人展示科技的威力,还在日本修建了一条小型的铁轨。当模拟蒸汽机车在铁道上飞驰时,旁观的武士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国度已经被飞驰的时代远远甩在了身后。
武力威胁还要提前一年打好招呼,随身还带来这么多礼物,“黑船来航”这个看似可怕的名字背后,看来遮蔽了很多不那么可怕的侧面。究其原因,正如前文所说,英国人对中国的战争是为了陆地上的市场,美国人对日本的威胁却是为了海洋。这个初衷的区别,决定了美国对日本的态度相比之下要“温柔”得多。从《日美亲善条约》的文本中不难发现,美国对日本的态度主要是将其作为在太平洋西岸的一个“前哨站”,既无心于日本的土地,也无意于开发日本的市场。美国人想要的是与日本之间的那片广袤的太平洋,至于日本岛本身归谁所有,美国人似乎并不关心。或许对佩里来说,让这个岛国不被其他列强吞并,作为跳板染指美国的太平洋,正是他送来如此多先进礼物的初衷。
想搭顺风船的
“有志青年”
即便是同时拿着胡萝卜和大棒来的佩里,恐怕也会对在日本的一件奇遇感到吃惊——1854年4月的一个清晨,两名日本青年悄悄爬上了停泊在下田的“黑船”密西西比号军舰,打着手势要求乘船。在他们被带到佩里面前后,稍显年长的那一位通过翻译阐述了自己的理由:“我们想跟您到美国去看一看,看看你们的国家为何如此强大。”
佩里被这两个日本青年的想法惊呆了。在幕府锁国严格的当时,仅私自登上外国船一条就是要砍头的重罪。不想惹麻烦的佩里在婉拒了两人的请求并将二人礼送下船后,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评语:“这个国家的青年如果都和这两个人一样有求知欲的话,日本也许会成为对我们产生威胁的强国。”
佩里的论断没有错,两名试图偷渡的青年中的一个,名叫吉田寅次郎。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著名的名字,叫吉田松阴。下田偷渡事件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从这一刻开始,这个本来激烈地主张“锁国攘夷”的年轻人,开始转向主张学习西方技术,增强日本国力,侵略朝鲜、中国,以便“失之于西方,补之于东洋”。这种思想后来在他开办私塾讲学期间,被他的很多学生所接受和发扬。伊藤博文、木户孝允、山县有朋、井上馨这些人,一生所投身的主要事业,其实就是他们的老师当年想干而没干成的事情——借西方的船让日本出海,去“开辟万里波涛”。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黑船来航”都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其标志意义不仅在对后世日美两国国家发展轨迹的影响,还在于两国对于对方的价值,似乎在这个“第一次接触”中就已经定性了——对于美国来说,与日本的交往是一个“终点”,到此为止,在海洋版的西进运动中美国已经划下一片足够大的战略空间。而对日本来说,与美国的交往却恰恰是“起点”。曾被世界冷落许久,甚至被认为没有侵略价值的日本,终于可以借船出海,开始它的远航了。两者之间利益的不同,或许正是造成对于“黑船来航”事件不同心情的主因——日本人把本应是恐怖之事的“黑船来航”如今当成了喜事。而美国人心情的复杂,或许正如佩里态度的变化,从最初的趾高气扬,到后来的鼓励赞赏,而在回程航船上,他则闪过一丝担忧——这个好学而极富野心的民族,未来会不会对美国构成威胁,威胁那片给美国带来无数财富的“和平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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