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 诗怎样读,才能读出诗意?还有,什么才是好的诗评?这一直是困扰我的问题。王敖编译的《读诗的艺术》在我的手上已经快磨出茧子了,但我还是常常捧读,它告诉我很多读诗的奥秘。 过去读诗,拿起来就读,不管读懂了多少,反正读过去了,有的记住了,有的忘了,忘了的,就跟没读过一样。看了《读诗的艺术》我才明白,读诗,如果不去深究其中的奥秘,不去寻根问底地追踪字里行间的隐藏,不去了解诗人的生平和遭际种种,读了,等于没读,甚至比没读还糟,因为自以为懂了,其实是误解。特别是外国的诗。外国的诗人,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也比传记作者们塑造的奇妙得多,所以,不看外国注家的评析,很难读懂外国的诗。比如很多诗人喜欢使用典故,像艾略特,用典繁复而冷僻,他的《荒原》几乎行行有来源,在古典到现代之间跳跃,他自己的注释和翻译的注解加起来,比诗本身还要长。理查德·威尔伯说:“这种诗只属于塞满了历史的头脑,所以它对没有受过训练去读它的人毫无意义。”济慈擅长写自己眼前的境况和心情,要是不了解他写作时的状况,如肺结核引起的高烧和寒战不断交替侵袭他羸弱的躯体,就弄不明白他刚刚还在高唱“总是暖意融融,只等欢乐纵情”,怎么一下子变成“高烧不退的额头,焦渴的唇舌”,然后又冒出来“凉的田园诗”?这种曲折跌宕,难道跟希腊古瓮优美的外形有关?当然不是,而是跟诗人此时的肉体和精神状况密切相关。 此书所集文章的作者,有的是专业评论家,有的是诗人兼评论家,他们写的,那才是真正的批评,因为,文化底蕴相同,时代背景谙熟,更重要的,思维方式也大体一样。我特别欣赏肯尼斯·勃克解析济慈的《希腊古瓮颂》,语言温和,分析透辟。还有著名的诗人和评论家奥登,他写别人,别人也写他,这样的文章放在一起,可是大有看头。 英国也是诗的王国,自古诗人辈出,巨星耀眼,很多著名的诗人已被人们研究了几百年,新成果层出不穷,因年久日深,人们的钻研更深入,评判也更挑剔,何况对人的评价应时而变,尤其是对诗人。过去默默无闻的,现在成为研究的热门,仿佛出土的文物,比如约翰·克莱尔,他跟荷尔德林同时代,遭遇也几乎一样,所不同的是,克莱尔没受过多少教育,是泥土中长出的天才诗人,就在他人到中年,诗情“伟大的喷发”之时,被强送精神病院,与他热爱的人和土地隔绝,他逃跑,又被抓回。他哀叹道:“我存在——可我是什么,没人关心/无人知道;/朋友弃我远去,像抛弃失去的/记忆……”可悲!古今中外有几个天才诗人是品着香茗,怡然自得地写诗?苏东坡在大醉中作“明月几时有”,艾略特在严重的精神崩溃之后写《荒原》,荷尔德林在精神失常之中创作“人类文学宝库中不可多得的作品”(茨威格语)……两百年之后,人们出版克莱尔的诗集,谢默斯·希尼说:“克莱尔总是在为受害者欢呼,总是乐于站在柔弱和顺的一方,或者勇敢却孤立的一方……”美国诗评家海伦·文德勒却看中了克莱尔的生态意识,他的诗里“自然、人、思想、感情和形象编织出天衣无缝的整体……”还有特立独行的诗人菲利普·拉金,对英国社会极尽冷嘲热讽……看来,要读的诗很多,而且要下力气读,哈罗德·布鲁姆说:“读诗的艺术是真正的扩展意识的训练”。 书中还说到西方诗的源头希腊。奥登在《希腊人和我们》一文中简评了希腊的诗歌,他认为,假如没有希腊文明,我们也许会畏惧上帝并善待邻人,也会进行艺术实践,甚至会设计比较简单的机器,但我们不会觉悟到自己是人…… 看了这段话,可知奥登真的非同一般,他还是个哲学家。 当然,外国诗人写得再好,如果翻译不好,那也白搭。本书编译者对英语文学很有造诣,他的翻译堪称精品,用词贴切,语义明了,读起来顺畅自然,特别是英语诗的翻译,在我读过的作品中,可谓上乘,读这样的书是一种诗性的享受。 (本文作者为翻译家、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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