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19世纪印象派画家修拉的名画《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描绘了19世纪巴黎人在塞纳河畔享受周末假日的情景。
本报记者 王昱
越活越累的文明
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一批人类学家做过一个十分有趣的实验,他们采用原始的劳动器具先后模拟了人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两种工作方式——狩猎-采集和农业,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在农业革命之前,身为猎人和采集者的人类每天平均工作四五个小时就能够填饱肚子。而在革命之后,“转行”为农夫的人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居然暴增到7个小时以上。这就是说,历史上第一次生产力革命“农业革命”,居然是一场让人类“越来越累”的革命。
这个实验结果合理地解释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许多文明在诞生之初都有“失乐园”的神话留世。在圣经中,当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时,上帝警告他们:“你们将要辛苦地工作,每天都是汗流满面才能勉强糊口,一直到你们死的时候。”这段话记录了人们在进入农业社会时的不满情绪,是结束悠闲的“狩猎时代”后整个人类的“节后综合征”。
既然人性都是好逸恶劳的,给人类“自找不自在”的农业革命又为何而爆发呢?有一种观点认为,农业革命并非人类生产技术发展的自主选择,而是被“挤”出来的——大约在距今14000年-12000年,由于地球气候环境变化,原本散居在欧亚非大陆各处的人类不得不向着有限的几个适宜人类居住的“文明发源地”聚集,而单位土地上人口密度增加,让过去粗放的狩猎采集文明难以为继。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养活越聚越多的人口,人类不得不走上了苦劳倦极的农业之路。这也许才是人类文明诞生之初的真相。
如果说农业革命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还显得有些渺茫,爆发于200年前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则更加清晰地为我们演示了一遍人类是怎样“越活越累”的。日本历史学者速水忧晃曾经别出心裁地提出过一套理论,认为“工业革命”的本质其实是一场“勤勉革命”——在工业革命早期,真正推动英国生产力在那个时代成倍增长的其实是工人劳动时间的增加——自1760年至1800年,伦敦男子年劳动时间从平均2069小时上升到2738小时,增加了669小时,增长幅度为32%。更值得一提的是,原本不参加劳动的妇女和儿童也在同一时期被卷入了工业化的大潮中,女工和童工大量出现。
美国学者德·弗雷斯进一步指出:人类发动的“勤勉革命”其实一直持续至今,涵盖了整个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时代,技术革新的本质,实际上是在不断降低劳动门槛,让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参与到社会的分工协作之中。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玄,但仔细想想并非没有道理,近在眼前的互联网技术革新就打破了工作时间和地域限制,人类正在变得无时无地不在工作。
越进步越懂得怎样放假
工作越忙碌,人们就越渴望休息,因此随着文明史的步步演进,人们越来越忙,休假的意义也在一步步增强。甚至可以这样说,越进步的社会,人民就越懂得怎样放假。
在上古时代,劳动者对于休息时间的维护主要靠神话来维系: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原本规定人类每天都需要工作,懒惰将受到神的惩罚,后来神使赫尔墨斯替人类向其求情,说:“没有休息将让劳作变得没有意义。”宙斯听了心有所动,这才恩准人类可以休假,日期自定。休假因此在古希腊罗马文明中成为神的恩赐,每逢重大节日庆典,都是民众放假的好时候。
不过,古典时代欧洲的假期都没有固定的日期。相比之下,古希伯来人就精明不少,他们不仅给假期定了准日子,甚至用神话传说的方式让假期变得“神圣”起来。在希伯来神话中,上帝用了六天创造了整个世界,在第七天进行休息。于是上帝规定人类在每周的第七天也必须啥事儿不干,是为“安息日”。不过,对于安息日到底是哪一天,原本同源的基督教和犹太教对此存有分歧,犹太教坚持认为这一天是星期六,而基督教则认为是星期日。由于在哪天该放假的问题上始终谈不拢,中世纪的犹太人始终没办法在基督徒雇主那里找到工作、从事工农业,于是只好自主创业去经商。不过正是这个迫不得已的选择,反而成就了后来的犹太民族。
工业时代到来之后,面对比地主们更不好说话的资本家,工人们单靠强调假期的神圣性似乎不怎么灵了。想要获得更多休息时间,就只能跟老板死磕。18世纪,欧美地区的每日工时长达12个小时,英国劳工运动首先提出10个小时工作制的要求。到19世纪中叶,在经历劳资双方的反复博弈之后,欧美国家大多实现了10个小时工作制。
进入20世纪,休假制度更加完善。1935年,国际劳工组织确认每天8个小时工作制,每周实行40个小时工作制。1936年6月,法国众议院通过法律规定,所有职工只要在一家企业连续工作满一年,便可享受每年15天带薪假期,首开从法律上确定职工带薪休假权的先河。1938年,英国通过《带薪休假条例》,二战爆发前,1100万名工人享受了带薪休假权利,占英国劳工的半数以上。时至今日,绝大多数欧美国家都建立了完善的带薪休假制度,法国、西班牙30天/年,比利时24天/年,英国20-27天/年,而德国、意大利两国则更为大胆,每年给国民规定了5到6周带薪休假时间。
相比于西方人对于休假的开放态度,自诩勤劳的中国人民对大大方方主张自己的休假权似乎一直不怎么热心,为数不多的例外是近代改革家梁启超。1903年,梁启超去美国游历,在见证了美国尚在形成中的休假制度后十分惊奇,他大发感慨,说中国人之所以比西方人勤劳却不及其富裕,正在于不懂得休假之故。没有假期,导致国人“工作亦休息,休息亦工作”。“凡人做事,最不可有倦气,终日终岁而操作焉,则必厌,厌则必倦,倦则万事堕落矣。休息者,实人生一要件也。”
从狩猎到农业再到工业,随着文明的进程,人类的工作正在变得越发高效率和高质量,而与此对应,我们也需要更好地休息。从这个意义上说,更多更优质的假期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不是一种贪求,而是一个社会进一步发展必不可少的润滑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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