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丁聪、黄永厚合作“话配画”20年
2016年05月14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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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益
“陈文丁画”,是后来人们给我同丁聪先生合作的所有作品的一个总称。它包括了《绘图双百喻》《诗话画》《杂咏》《古呆轶事》《准花鸟虫鱼》《京都新竹枝》《脸谱闲钩》《长话短说》等长短系列,二十年间,总计大约七八十万字,七八百幅图。一位前辈画家同一个晚辈合作这么长的时间,为我那些杂七杂八的文字画了那么多图,恐怕是前无古人。所以萧乾老人有一次认真地问我:你同丁聪合作那么久,吵过嘴吗?我说:没有。他似乎有点不相信:“一次也没有?”我认真地回答:“一次也没有。”萧先生轻轻地摇摇头,说:“真是不容易。”后来,萧乾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说:如果有人问他在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文学有什么特殊的贡献,他一定会把丁、陈合作的这些作品列入其中。
其实,在我,同丁先生不曾吵架,是很自然的。丁先生是前辈。一位前辈画家,一诺千金,二十年从未中断。甚至每当他要到外地时,总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有急稿赶紧送来,我要出去几天。到回京,又打电话来说,已经回来了,有稿子可以送来了。走前“告假”,回来“报到”,“纪律性”极强。有时我因编务繁杂,该交稿时还没送去,他又会打电话提醒:“稿子要送来了。”若是我稿子送得晚,离发稿只剩两三天,只能向丁先生抱歉,而丁先生总是慢腾腾一句话:“勿要紧,总归画得出来格。”有这一句话,我就定心了。同这样的前辈合作,其乐何如!哪里还会吵架呢。当然,心灵相通也是合作愉快的基础。无论“百喻”还是“诗话画”,我所批判的、嘲笑的人和事,丁先生都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所以文和图,总是相得益彰。有一年,开“两会”,《瞭望》准备刊发一篇报道,批评那些“瞒和骗”的风气,不说实话,不报实情。为了突出这个报道,请丁先生为报道作一漫画,题目就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丁先生很快就画好,我们觉得很好,不但作了配图,还做了封面。起初,也有朋友担心是否过于尖锐,何况在“两会”期间,《瞭望》又是上会的刊物。但是我们觉得说实话、报实情、办实事,对于国家太重要了。大着胆子上了封面。果然,效果大好,代表、委员都很赞赏。
黄永厚是黄永玉先生的二弟,相差四岁,也是一位著名的画家。他们老黄家的人都很有个性。认识黄先生出于偶然,是一位朋友邀我一同去探访的。他从安徽到北京,住在紫竹桥的中国画研究院。看他的画,很有个性。同他交谈,人如其画,个性彰显。他说到高兴处,就会畅怀大笑。说到他的画,他会突然来了兴致:“怎么样,来一张!”话音未落,已起身铺纸、提笔,画将起来。
同他的合作,从《聊斋索图》始。是他先画了几幅从《聊斋》中找出的画题,叫《聊斋索图》。我从他的画中又生发出一些意思,或同、或异,有时还唱唱对台戏。后来,他又画了竹林七贤图,每图都有一段题跋。我觉得他的竹林七贤图,自出手眼,很有启发,但是图上的题跋毕竟字数有限,不易为人理解,便自作主张,为每幅图作了一篇文章,每篇二三千字,寄给黄先生看了,他非常高兴,于是,就在《瞭望》上刊载。因为画了竹林七贤,我就想接着再谈《世说新语》,黄先生一口允诺为每篇作图,我当然喜出望外。后来结集为《魏晋风度》。又后来,湖南《书屋》约稿,我问黄先生是否有意一起来谈谈《儒林外史》,于是又有了后来在《书屋》连续刊登的《错读儒林》。
到了2006年,丁聪先生患病,我同丁聪先生的合作不能不中断。起先,因为读者有一两期看不到这个专栏,便来函询问《读书》:是不是陈、丁二位遇到了麻烦?编者怕引起误解,问我是否可以请另一位画家继续。我一直希望丁先生能够康复,不想在尚有希望的时候,更换合作者。后来,当我把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一套“陈文丁画”送给丁先生看时,丁先生说:“这个画家画得蛮好。”丁太太逗他说:“那你就向他学习吧。”丁先生摇摇头说:“不行了,年纪大了。”见他对自己的画也认不出了,我很伤感,知道恢复无望。于是,便征求黄先生的意见,是否愿意把这个专栏接下来。黄先生同我的合作也已二十年,相互了解,便笑道:你当初跟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跑了第一棒,现在又找个八十岁的老头跑第二棒,这算什么事儿啊。说归说,黄先生依旧爽快地答应了。“诗话画”的专栏,在停了两期后又继续了。只是“丁画”改成了“黄画”,文的风格未变,图的风格则由丁聪先生的工笔写真,换为黄永厚先生的彩墨写意了。同黄先生合作的文图,后来结集为《忽然想到》。这样,我和黄先生合作的图文,已出版的计有《聊斋索图》《错读儒林》《魏晋风度》《忽然想到》等四种。
中国的书籍,自来有左图右史的传统。但大多是插图,我同丁、黄二位画家的合作,则是文图相生、互为补充的统一整体。这样的组合,必须作文者与作图者心意相通、配合默契。我能在数十年写作过程中,有幸同两位前辈长期合作,这样的机缘,恐怕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要得,一是要能“遇”,这大概还不难,因为这样的“遇”是可求的。二是“遇”而能够“意”通,这就比较难了,因为对问题的看法,尤其是对社会问题、文化问题,乃至思想学术问题的看法,很难强求“意”通,若是难“通”,合作便有“隔”,不易契合。不能契合,便有“间”。有“隔”有“间”,虽能偶尔合作,终难长久。还有第三,就是要有“备”。要同前辈契合,就要靠你自己的实力。合作,总要旗鼓大致相当才成。第四,要有合作的风度与态度。譬如包容,譬如接近,譬如吸收,譬如融汇,譬如谦逊,譬如铭感。尤其是晚辈与前辈合作,更要多一些谦卑,少一些傲气,而前辈对晚辈,就会多一些尊重,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原谅。
非常幸运的是,我遇到的两位长期合作的前辈,都具有这些美好的品性。那么我自己如何呢?我想,即或我有毛病,至少也还在二位前辈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吧。
(摘选自《文汇读书周报》,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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