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
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要回老家的缘故,经常往返于黄河北岸的村落和济南城区之间。黄河,便成了我懵懂记忆中唯一可寻的风景。记得有一年,也是刚刚过了腊八,从家回来的路上,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落下来,落到挺拔的大桥上,落到浑浊的黄河里,也落到远处枯草连天的堤岸上。
雪落黄河静无声,这让我想起来一段曾祖母的讲述,这讲述里恰好就有黄河、有码头、有大雪,还有年关……
她说,在黄河上没有桥的年代,船是沟通南北的唯一工具,“河北”的人进济南府必须搭船,于是,黄河济南段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渡口曾有几十处之多,码头上天南地北的人聚集,就免不了生出一些故事来。
有了码头,做小买卖的人就少不了,背着自家编制的篮子,敲着小锣小鼓,卖火烧、馒头、豆腐干。买卖虽小,名头却叫得响脆,既然走南闯北,就免不了豪气干云——极远的人从“南山里”或者“河北”过来了,钱带得不富余,但总要吃饭的,没关系,大张的烙饼,一棵清脆的葱,自家大缸里酵制的紫红面酱,卷得满把粗,吃就是了,谁还没个落魄的时候,下次来把钱带上就是。
但是,你我萍水相逢,过客匆匆,将来还钱总要有个凭证不是?
这个……有了!随手从路边抄过一片瓦,在车架子上一敲,立马断成两块。
于是,你一块,我一块,将来好见面儿。
还钱的时候,顺便把瓦块对上,这账就算结了。
也许,土货一出手,回脚的时候,钱也就顺带还上了。也许,时日较长些的,一直挨到年关将近。
这样的情景是有的,到了年根盘账的时候,码头上的小买卖人眼看着点好了钱袋子,准备撤摊回家了,这时候,一个人背着褡子,风尘仆仆得远远跑近了,等气儿喘匀了,然后交代出一番话来:我是东孙耿某某的本家,他托我把您的账捎过来。
然后,从褡子里拿出那块瓦,等着东家从木匣子里扒拉出另外一块,比量着,竟然严丝合缝得对上了,陈年的旧账就算结了。然后双方相互间,一个长揖到底——好好好,买卖成交了,不在乎拢回的那几个铜板,满天下的交情才是小买卖人最在意的“大格局”。
都说“年关”难过,而在传统社会的教谕中,诚信这个东西,更像是每个人年尾都要盘点的东西。
小码头上一直流布的“断瓦立信”,大概是先辈们最朴拙的“期货交易”了。看得出来,维持这个市场的,不是成文的法条,而是人们的天真无邪。而这码头上的投缘,恰恰成就了很多人数代的世交。英雄也有落难时,草莽年代的一粥一饭,都是日后发达富贵相报的引子。所以,那时码头上的人都是“精英”——你看着不起眼的煎饼摊子、车马店,没准儿人家恰恰是手眼通天的老江湖,沟通三教九流,放哪儿都能吃得开。他们,晓得黄河滩上的风月,也知道三山五岳的地界里,那些琐碎但不乏味的人情世故。
现在,能讲出这种瓦片的故事的人消散了,而故事自己,也慢慢地往事如烟。
我只记得,曾祖母讲故事之前,总是正襟直背,然后慢慢舒展开脸上的褶痕,就像一棵苍老的大树绽放出峥嵘的年轮——往事虽然尘封,但应该赋予它端庄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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