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名义下的殊死博弈
——读周梅森长篇小说《人民的名义》
2017年04月08日 来源：
齐鲁晚报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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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义》
周梅森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白烨
从1996年出版长篇小说《人间正道》之后,周梅森连续推出《天下财富》《中国制造》《至高利益》《绝对权利》等长篇小说,并将这些小说原作先后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引领了一个时期小说与影视两个领域里的现实题材创作热潮。
周梅森的这些作品,以改革开放为基本背景,以各级官场为主要场景,主写置身其中的各色人等的义与利的抉择,权与欲的交织,情与法的较量,因为包含了腐败与反腐败的内容,常常被人们看作是反腐题材作品。周梅森本人对于人们送上的“反腐”这顶帽子,不仅不愿领受,而且一再推却。他在2007年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时就明确表示:“中国现阶段的腐败问题是不能回避的,总会不自觉地有所涉及,像《绝对权利》看似从反腐线索展开,但其包含的意义却不是单纯的反腐。”由此他吁请人们:“请给我的作品一个准确的定位。”
近读周梅森的长篇新作《人民的名义》,并观看了中国话剧院演出的同名话剧,感受良多,感触颇深。我觉得,对于周梅森的小说作品,确实不能用“反腐”一词一言以蔽之。他的作品,并不纠结于腐败事件本身,也不只写“打虎”的英雄人物,而是以官员涉贪为线索,公权私用为由头,揭示权力运作中的某些畸态,官场文化的某些霉变,进而察观“人民”名义的虚与实,拷问人性深处的恶与善。这样的作品直面政坛现实,主写政界事务,直击官场生态,塑造官员形象,是名副其实的政治小说。我以为,以此来看待周梅森和类似的小说写作倾向,更为切实,也更为确当。
以周梅森的近作《人民的名义》为例,在这部作品里,H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陈海在调查一桩特大贪腐案件时遭遇车祸身亡,只是整个故事的一个引子,它相继引来的,是踌躇满志的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的临危受命,是居心叵测的公安厅厅长祁同伟的如坐针毡,是心怀鬼胎的省委副书记高育良的惴惴不安,以及省会京州政坛的暗流涌动。摆在侯亮平面前的是两种决然不同的选择。一是认可陈海是偶然车祸牺牲者的虚假结论,放过案件背后的一干人马,维持H省和京州市政坛的表面平静；二是接续陈海未能完成的工作,锲而不舍地追查下去,揭开事情的原本真相,牵涉任何人也在所不惜。侯亮平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意识到陈海的遇害,说明他离“巨大真相”已“近在咫尺”,他只能在陈海止步的地方接续前行,继续战斗,以查清事件幕后的真相所在。
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虎口拔牙的战斗,由此拉开了序幕。先是祁同伟从老同学的角度软硬兼施地逼他就此罢手,后是高育良以老师的身份苦口婆心地规劝他急流勇退。当这一切都打动不了侯亮平,劝阻不了侯亮平时,便图穷匕首见,祁同伟在高育良的默许之下,捏造了受贿的莫须有罪名,使侯亮平在关键时刻被停职反省。正是在这或明或暗的较量中,氤氲不明的搏杀中,侯亮平终于摸清了祁同伟这个昔日老同学的罪案底细,也完全看清了高育良这个当年的好老师的虚伪面目。在情感与法理、情谊与法律、情分与法度的抉择中,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坚定,他坚守正义,毫不畏惧,直到穷凶极恶的祁同伟无奈中饮弹自尽,高度自信的高育良因失算而绳之以纪。
作品里饶有意味的,是侯亮平要处理高育良的前秘书陈清泉时,去向高育良作汇报,高育良煞有介事又言之凿凿地对他说道:“亮平,要给我记住,我们的检察院叫人民检察院,我们的法院叫人民法院,我们的公安叫人民公安,所以,我们要永远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永远,永远。”而当高育良怂恿祁同伟、包庇赵瑞龙的渎职行为一一败露之后,面对最后来看他的侯亮平,他还大言不惭地侃侃而谈:“为官者就得心正,心正则心安,心安则平安。”“公生明,明生廉。为政清廉才能取信于民,秉公用权才能赢得人心。”这些从高育良嘴里顺口而出的话,曾让当初未识其面目的侯亮平为之激动,为之振奋。但已知他假公济私还振振有词,劣迹斑斑还夸夸其谈,就让侯亮平不得不为之震惊,为之讶异,乃至为之羞愧。因为,“人民”二字他挂在嘴边,脱口而来,但并未真正走心、入心,那只是他弄权上位的广告词和争权夺利的遮羞布。这也说明,为官者尤其是像高育良这样的高官、祁同伟这样的要官,既不幼稚,也不糊涂,他们是明明白白地糊弄人民,清清楚楚地谋取私利。而因为他们脸上戴了光鲜的面具,嘴上挂着正确的大话,人们既难以看得清楚,也难以很快识破。而这种既有官位保驾,又有大话包装的贪官,是最为有害的,也是最为可怕的。
《人民的名义》所揭示的由各种关系所维系、由各种力量所推导的官场生活,也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就H省与京州市而言,这里既有祁同伟与高育良等人构成的政法系,又有李达康、刘新建等人结成的秘书系,还有副国级赵立春及其儿子赵瑞龙形成的赵家帮,以高小琴为主的以情带商的奸商帮,等等。这些派系与帮派的存在,既使官场政治生活更显波诡云谲,又使反腐斗争加倍复杂。而长期浸淫于官场,又会有种种诱惑引诱人、腐蚀人。正如高育良自道的那样:“中国的改革开放浩浩荡荡,每个人都身处洪流之中,其中,有人因为自身的努力幸运地站在潮头之上,潮头之上风光无限,诱惑无限,但也风险无限,就看你如何把握。”有的人站住了,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前行了,有的人后退了。差异与分别,正在于人性的放纵与持守,信仰的放弃与坚守。对祁同伟、高育良而言,官场就是魅惑人的名利场,在这里可以结党营私,自谋私利,而对陈岩石、侯亮平来说,官场就是一个冶炼人的大熔炉,在这里可以百炼成钢,更为坚强。两类人物,两种选择,两种结局,真正的试金石与分水岭,仍然是“人民”。那就是,是把“人民”作为名义挂在嘴上,还是把“人民”作为依托放在心上。而侯亮平与祁同伟、高育良等人的不同命运结局也告诉人们,真心实意为人民的,人民始终是其坚强的后盾,而虚与委蛇人民的,人民终究会将其唾弃。
以贪腐事件和“带病”官员为标本,来深入探悉政治生态现状,发掘其中的痼疾所在,并对不同政治选择背后的人生理念进行辨析,让人们在认识现实政治的同时,反观人生,反思人性,反求诸己,这应该是《人民的名义》这部作品的真正价值所在。正是在写出当下官场领域的政治生态,以及官场人物的内在心态的意义上,这部作品不仅有力地超越了一般的反腐题材作品,而且也把当下政治小说的写作水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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