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倾城
我的朋友与她上初中的女儿闹得十分不愉快,因为她答应过如果女儿考得好就给女儿买想要的汉服,事后又反悔了。
我当然是责备朋友:“要想孩子听话,大人说话得算数。”
朋友苦笑:“你知道那裙子多少钱吗?没有发饰和其他装饰,就一条裙子,3万元。”
我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我去和朋友女儿谈的时候,她们已到僵局。我尽量表达得坦诚:我想我是明白的,有时候,穿衣服,就是穿一个梦。
我有几位年长的朋友,至今还穿“淑女屋”:粉色,蓬蓬袖,田园花的蕾丝边与刺绣,像开满雏菊的春天原野,带着花粉的甜香——配着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实在不搭。但我什么也不说。当她们临窗试衣,看到的,应该是那个不存在的自己吧,她们本应该成为的样子。当她们埋头苦读时,是否有过一个槭树下的梦?在操场上跑八百米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是穿大裙子的郝思嘉,在舞会上惊艳四方。时间的火车一路向前,有些梦想下车,有些理想上车,但有些幻梦,是始终陪在她们身边的旅客。
所以,我永远是带着微笑,看少女们的各种花样打扮的。但是——这里有一个很尖锐的孩子可能意识不到的问题:梦,是有价格的。
朋友的女儿霍然站起:无限激动地一扇扇打开母亲的衣柜门:“你看我妈的包我妈的大衣我妈的丝巾,凭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买,我不能买?”
门弹回去,砰砰响。朋友想说什么,忍了。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但她用的是她的钱。”
我还是决定心平气和地说:每个梦都有价格,有些是天文数字。比如我的朋友有过“古惑仔”梦,这拜当时正流行的电影之赐,他们也学着电影组织什么帮,与人约架,混战中也不知道打到了谁,自己的头也被打破了,眼角上方留了个疤,都说险得不得了,差一厘米就瞎了。到他长大后,他非常庆幸自己“差了一厘米”。“古惑仔”之梦不值一只眼睛。
我还有朋友做过“为爱献身”梦,不顾一切地爱,干柴烈火地爱,眼睛亮亮地说:“说我终究会寂寞?用五十年的寂寞换五年的快乐,我愿意。”快乐不到五年,代价不仅是寂寞:房子、孩子、身体上的疾病、被伤害与拖累的亲人……
从这个意义来说,追一款裙子倒还是相对安全的,不就是钱吗?
但,你真知道什么是钱吗?钱不是上班下班就能赚来的,是埋头苦干,是时时努力、有时迷茫、偶尔绝望……你不辛苦,一定说明你的父母辛苦了。如果你父母的日子也过得很逍遥,那么,多半说明他们的父母奋斗过。总之就是,能量只能互相转换,除了极少数中大奖的,钱都得自于劳动。
这么千辛万苦赚来的钱,想用得恰到好处,是正常的吧?一个家庭的开销非常大,房贷车贷、三餐一宿,连一卷厕纸都是要用钱买的。你自以为吃不了什么,花不了什么,玩玩手机就满意——宽带也不是免费的。
当然,成年女性的衣物都价格不菲,但张爱玲说过:“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这是女人穿在身上的温柔盔甲,用来与全世界作战。而汉服、洛丽塔裙,归根结底是玩具,把自己打扮得有声有色,和打扮芭比娃娃没有质的区别。为了玩,耗资巨大,值得吗?
小姑娘半被我说服半没有:“但我妈答应了我……”
我说:“她有重大误解。而你,希望从此之后,当你对她提任何要求时,她都怀着警觉追问你价格吗?她会反反复复、唠唠叨叨,问之不休,你不会感觉到‘不被信任’的难堪吗?更何况,你与她都知道她的警惕性并非无中生有。信任、尊重与体谅,一定是相互的。何必把最爱你的人逼到这份儿上?”
小姑娘忽然眼里滚出了泪:“但我想要……”
她妈都准备屈服了,我大力按住:“14岁,一条没买到的裙子;24岁,一份求之不得的工作,或者一个不能爱的男人;34岁,一个留不住的梦——这就是人生。即使你妈今天拼尽全力给你买了,也总有一个时刻,到她能力的极限。虚空有尽,人愿无穷。我建议你看看低价位的吧,省点儿钱,将来你妈给你买房子的时候,能多个厕所。”
一条裙子与一间厕所,何者是必需?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懂,但这小姑娘大概要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才会真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