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著名作家张炜先生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曾透露,他的童年时代在海边林子里度过。当他的新作《我的原野盛宴》问世后,我们惊喜地发现,他将那段生活、那个环境用纯净而美妙的文字做了非常细腻的描述。
　　那是一个近乎童话般的所在。阔大的林子,广袤的原野,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着“我”与外祖母。父亲在远方打石头,半年才回来一次；母亲在苹果园做工,也只能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我”与外祖母为伴,与住在附近的小伙伴壮壮为伴,与树木花草为伴,与各种“野物”为伴。林子里植物丰茂,品种多多,有一些被外祖母变成美味食品。鸟儿与小兽神秘出没,有一些在外祖母和猎人、采药者的讲述里成为非凡角色。随着“我”的成长,生活半径逐渐扩大,大海与渔民出现了,一个叫“灯影”的村庄和老师同学出现了,“我”对写作的热爱也出现了。作品在最后这样说:“从今以后,我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我信心满满。”这是张炜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如果说,这是他写童年时代的自传,也未尝不可。
　　与一般的自传不同,《我的原野盛宴》不是致力于人生与社会层面的讲述,而是把主要笔墨放在了自然环境的描写上,放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展示上,让我们感受到了浓浓的诗情画意,以及贯穿在字里行间的博爱与慈悲。
　　后者特别让我感动。尤其是外祖母,更是博爱与慈悲精神的化身。她对林间众生,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抱尊重态度,与其和谐相处。她一年四季应时而动,该种则种,该收则收,不多取,不强求。“在外祖母眼里,小动物们全是孩子”。外祖母能理解它们的心思,原谅它们的行为,深爱着它们,怜悯着它们,同体大悲,无缘大慈。家人已经不再住的茅屋,“我”和壮壮夜间去探险,发现那里被一些野物占领。外祖母说,“你们不该去招惹它们。”“我”不服气,强调“那是我们的泥屋”,外祖母却摇头:“泥屋早就归它们了,这座茅屋才是我们的。”茅屋旁边出现一只落单的大雁,外祖母将它精心喂养,在春天来临时包了荠菜饺子,还“吹凉了几只”送给它。等到雁群在天上出现时,外祖母将这只大雁抱出去,让其离开怀抱,投身雁队飞向北方。
　　书中写到的那位采药人,也和外祖母一样有着同样的胸襟,在林子里救过好多野物。他体恤野物,懂得它们的艰难,“过日子啊,谁都不容易!”但他好喝酒,好吹牛,说他救的一只母狐狸,变成一个聪俊的闺女要跟他回村,他不图报答坚决拒绝。他还说林中的精灵请客,摆出一桌酒席供他享用。“我”听后为之惊奇,在林子里玩过之后,回来也向外祖母说,在一棵老枫树下也有一桌酒席摆着。外祖母笑着说她不相信,“这种事不会让你碰到”,“你为野物做了什么好事,它们为什么要给你摆宴?”“我”答不上来,脸有些发烫。
　　接受着这些有意无意的“爱的教育”,“我”增长见识,明白事理,迅速成长起来。“我”与那些小动物友好相处,与他们成为朋友。“我”喜欢上一只小黄鼬,经常拿一点好吃的东西放在房前屋后,还推心置腹和它说话,小黄鼬也做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我”找到一只长着“钢笔卡子”的大红蛹,特别喜欢,甚至把它带到学校,上课时悄悄把玩,但没有忘记到时候将它放回原来的土中,好让它在春天里变成漂亮的蝴蝶。到了冬天,“我”想到外祖母讲的鸟儿在这个季节又冻又饿,就一次次往雪地上抛撒零食。小伙伴壮壮也是这样,他发现猎人堂叔把一只受伤的狐狸拴在爷爷的小院里,等它伤好了,他就把它放到了林子里。堂叔回来找狐狸,壮壮就说,是狐狸夜里自己咬断绳子跑掉了。堂叔要去打猎,壮壮曾把他的霰弹泡在水里,还往枪筒里撒尿,让他打不成。
　　最让人感动的是,“我”在林子里住久了,在外祖母身边待久了,也与这原野融为一体,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在她眼里大丽花是穿花衣服的闺女,爱大笑,胖胖的憨憨的；百合微笑着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齿；黑菊是冷面的女人,她很傲气；蓝蝴蝶花非常害羞,不爱说话；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嘴巴很碎；紫苑是读了很多书的姑娘,能背许多诗……”不只看懂树木花草的神色,“我”还学会看懂各种小动物的眼神,学会听懂林子里的声音。“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只要用心去听,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说话、争吵、讲故事和商量事情。”“我能听到半夜里风平浪静的大海,听到它这时候在远处不停地诉说,吹口哨、叹气、打喷嚏。大海睡着了的时候呼噜声也很大。”“荒野的声音”这一节,像一首浑厚而又生动的大自然交响曲到达高潮,其中有博爱,有慈悲,有壮美,有升华,让人深受感染,陶然若醉。
　　张炜先生在创作了近两千万字的作品之后,又写出了《我的原野盛宴》一书,这是他文学天才的又一次璀璨展示。如果将这部作品归于自然文学一类,在世界文学格局中也属于顶级作品。位于山东半岛的那一片原野,在二十世纪中叶向一位男孩展现出美丽的风景,孕育了一部迷人的好书,堪称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