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南邨

　　明弘治元年(1488年),朝鲜官员崔溥一行43人因公务乘船外出,于海上遭遇暴风,所乘之船失去控制,经过14昼夜,从朝鲜济州岛飘至中国台州府临海县海岸。崔溥一行登岸后,官府通过查问得知实情,即派员随之经桃渚、宁波、绍兴至杭州；杭州派员杨旺、傅荣、陈萱等人,护送崔溥一行乘船由京杭运河前往北京；崔溥一行再由北京走陆路至鸭绿江回国。崔溥京杭运河之旅,船到山东鱼台县界这一天是弘治元年三月初七。
　　崔溥此行全程记有日记,并有四个陪吏帮助记录。虽然口语有异,可汉语文字是相通的,便以书写的形式交流问答。回到朝鲜,崔溥用汉文整理出五万余言的《飘海录》,把此行的全部经过上报当朝国王。崔溥以科考入仕,对中国经史文化甚是精通。他既是文化人,又是有心人,所记运河经历、交通状况、沿岸景物甚详,在元明两代是为仅有；至于详记京杭运河全程,在此河史上亦属罕见。他经过山东时,不仅对运河驿、铺、闸必记,对沿运城市、见闻、风俗、凶案等亦有记录,确是研究明代京杭运河不可多得的资料。
　　崔溥三月初七记:“乍阴乍雨。晓过庙道口、湖陵城闸,至兖州府地方。兖州府即旧鲁国也。”庙道口、湖陵城为江苏沛县辖地,再往前便是山东兖州府鱼台县。船至谷亭闸处(今鱼台县政府驻地),崔溥登岸远望,东北处有山,傅荣告诉他是孔子的诞生地尼丘山。实际上此处不可能看到尼山,若天气晴好,站在高处,峄山是可以望见的。傅荣又告诉他,若是这次走陆路北上,经兖州府曲阜县,就可以经过洙、泗之水,观看孔子故里,泰山也可以近望了。崔溥把这段谈话也记录下来,可见他对这些地方的向往之情。
　　三月初八,崔溥过南阳闸、枣林闸,来到鲁桥驿。日记:“驿前有鲁桥闸,东通齐鲁,西连巨野,南引淮楚,北抵京师,四通之路。”在此处,崔溥看到了当时宦官的骄横之态:“有太监姓刘者,封王赴京,其旌旗、甲胄、钟鼓、管弦之盛,震荡江河。及是闸,刘以弹丸乱射舟人,其狂悖如此。”明朱棣夺位后,宦官的权力不断加大,后来甚至发展到宦官专权的局面。崔溥所记刘太监有恃无恐的样子,可为一种佐证。
　　过师家庄、仲家浅,前面就是新闸。傅荣对崔溥说:“此闸即都水监丞也先不华(即元代官员也先不花)所建也。会通河至此地,沙土瀢沱,水势涣散,不能负舟,前后置闸。自新店至师氏庄,犹浅涩有难处,每漕船过此,上下毕力终日叫号,进寸退尺,必资车于陆而运。自立此新闸以后,舟行得其安且顺也。”师家庄至新闸11里,宋礼重开会通河之前,这段运河究竟难行到什么程度,崔溥把它记录了下来,确是难得的资料。崔溥又记:“闸之东有河神祠,西有公署。署南有遐观台,台上构亭,以东与邹峄山对,匾曰‘瞻邹’。”“瞻邹”亭,当是元代王冕行经于此所记“瞻绎亭”,只是所记地址有所不同。以今天泗水入运河故道看,崔溥所记似乎更为确切一些。到了清顺治年间,谈迁往返于京杭运河,这位详记沿岸事物的文人过新闸却没记河神祠、遐观台,大约此时祠、台已不存在了。崔溥不仅记其名、记其地,还记其方位,这一资料也很珍贵。
　　往前,便是济宁。济宁是运河重镇,元代初开京杭运河时,这里是南北分水之地。初九日,崔溥至济宁州南城驿,稍停即行,他侧重记述了船闸和水况:“又过真武庙,至下新闸,闸在越河口迤西八百余尺。越河东密迩天井闸,北对会通河,二水纵横十字然。由闸河而西者,或至流复,溯越河而上者,艰于逆挽,置此闸于两口之下,时水盈缩而闭纵之。”观察之细,描述之详,现在看,即使是水利专业者也不能不为这位外国人的记录而叹服!
　　初十日,崔溥晓发济宁城,过大长沟、界首等铺,来到南旺分水龙王庙处。明永乐年间,宋礼重开会通河,把运河分水处调整到南旺水脊制高点,并在分水处南岸建一龙王庙。崔溥一行至此,陪同而来的杨旺等人要到庙中焚香祭神,同时也要求崔溥参加拜祭。崔溥不从,以“祭山川,诸侯事,为士庶人者,特祭祖考耳。少踰其分,非礼也”推却。陈萱解释说:“此祠,乃龙王祠也,有灵迹。故过此者皆致恭拜祭,然后行。不然,则必有风涛之险。”看来拜祭南旺龙王祠已是行船者的风俗。崔溥却说:“观于海者难为水。我已经数万里大海暴涛之险,若此中土中江河之水,不足畏也。”既然如此,陈萱便对杨旺说情:“此人不要拜,亦不可屈其志。”
　　前行,过开河驿,袁家口、张八口、靳家口、长张口等铺,来到安山闸。崔溥“登岸四望,则有山连绵西北间”。今安山闸旧址还在,是山东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与当年所不同的是,此地西北到东北处已是宽阔的东平湖。过戴家庙、沙湾、张秋,荆门上、下闸,阿城上、下闸,七级上、下闸(《飘海录》错位“七级”于“阿城”前),李海务闸,就到了崇武驿。崔溥记:“东昌府即旧齐之聊、摄地,城在驿北三四里河岸。城中有府治、聊城县治及按察司、布政司、南司、平山卫、预备仓、宣圣庙、县学。”至崇武驿是十二日夜间五更之时。崔溥一行为加赶进程,经常昼夜兼行。
　　十三日,过通济桥闸、梁家闸、土桥闸等,至清阳驿。又过戴家湾闸,“乘月达曙而行”,翌日到了临清县。在这位外国人的眼中,当年的临清县“县城在河之东岸半里许,县治及临清卫治俱在城中。在两京要冲,商旅辐辏之地。其城中及城外数十里间,楼台之密、市肆之盛、货财之富、船舶之集,虽不及苏、杭,亦甲于山东,名于天下矣。”这是他回到朝鲜后才整理出的日记,可知在他的眼里,临清是当时山东沿运的第一城了。此夜,崔溥一行留宿于临清城西南清源驿前。十五日,在此住宿的辽东商贩陈玘、王钻等人听说有朝鲜人到这里,送来三壶清酒、一盘糖饧、一盘豆腐、一盘大饼,说:“我辽东城,地邻贵国,义同一家。今日幸得相见于客旅之中,敢将薄物,以为礼耳。”虽是商人有拜托给家人捎信之事,然其言谈举止文雅得体,岂止崔溥一行,今天读者看到也会为此事而欢欣。《金瓶梅》写明代临清饮食之事颇多,可那是小说家言。这里所记的是明代中叶,住宿于临清城外的客商饮食,虽然简单,却是真实记录,这种史料亦属难得。
　　十六日崔溥过渡口驿、武城县,夜行至甲马营驿。十七日过梁家庄驿,夕至故城县前留泊。崔溥问傅荣说,今夜月白风便,为何不继续前行?傅荣答,你没看到水中漂来三具尸体吗?他接着说:“此皆盗杀之也。此方连遭凶歉,相率而为盗者多……又前路人烟鲜少,盗多肆行,故不去也。”傅荣还举例说了“劫而不杀人”与“劫则必杀人”的事,看来古今中外人士,对“劫则必杀人”的凶残行为,愤怒至极是相同的。
　　十八日崔溥过孟家口、四女树(今四女寺)、刘皮口等铺,至德州安德驿。夜过德州城,记“河抱城西而北。城即古平原郡也,土广人稠,商旅所会。”十九日,“早发,过皮口铺、高家凤铺,至吴桥县地方。又过罗家口、高官厂等铺、关王庙,至济南府地方良店驿。”吴桥县时属河北直辖,下文却是济南府辖地,未知崔溥记录有误,还是因运河弯曲之故的交叉之地。当年良店驿属德州地,地名桑园(今河北省吴桥县政府驻地),德州为济南府辖,这是不矛盾的。自新中国成立后,桑园才被划入河北省吴桥县。
　　崔溥一行在山东运河船行共14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