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炽热难耐,即便已是下午五六点钟了,热气依旧灼灼。我走得又累又渴,看见路边有一家生活便利店,隔着透明门帘,不经意一瞥,货架上如紫水晶似的葡萄牵住了我的目光。
这水晶葡萄和水果店里的葡萄不同,小巧玲珑的,看上去十分新鲜。问便利店老板,他说是自家后院里种的,吃不完,拿来送给顾客,都是刚摘的,清洗得干干净净。说话间,老板已递上来一串紫水晶让我尝尝。
我买了水和面包,就着紫水晶葡萄一起吃着,淡淡的酸,深深的甜,像极了从前家里院中葡萄架上长的葡萄的味道。故乡与此地相隔千山万水,地域不同,却有着相同味道的葡萄,而且是多年不曾吃过的味道,着实令人欣喜。
便利店老板热情爽朗,聊起葡萄,竟打开了话匣子。
他曾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待过十多年,那里最不缺的就是五彩缤纷的水果,而每年夏天,他却常常想念家乡小院里的紫葡萄。家乡小院里左边有一块空地,在他出生那年,父亲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就搭了一个葡萄架,葡萄的枝叶藤蔓爬满了架子,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圆润可爱。这里搭起的鲜翠的小小世界照亮了黯淡多年的小院,正如他的到来一样,让枯寂数年的小院有了勃勃生机,有了人世间最平凡也最珍贵的欢歌笑语。
他就这样在葡萄架下长大。刚开始,葡萄架上长的葡萄酸酸的,他不怕酸,一颗颗吃得香甜。后来,一年一年,葡萄竟越来越甜了。他母亲笑说,这葡萄呀,和咱们有了感情。
19岁那年,他已经长成了大个子,快有葡萄架高了。和父亲站在一起,父亲仅到他肩膀。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大学,也不想去复读。父亲背着行李到车站送他去外面闯世界,两个人并排站着等车,父亲沉默,他也沉默。
父母人到中年才有了他,如今父亲已两鬓斑白,背也弯了。父亲瞅见他眼里的不舍,故作洒脱地安慰他,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十多年后,他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而这时的父母已是耄耋之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母亲的腰已经直不起来,只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挪动。他要接父母去他所在的城市一起生活,但年迈之人哪里离得了生命之根呢?他提了两次,父母嘴上答应着,神情却显得惶恐不安。
每年他都要抽出时间回家乡看父母,回去时欢欢喜喜,走时却像生离死别。父母已如风中之烛,每次离别,他都担心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他们,心中一酸,眼泪涌出了眼眶。父亲每次都坚持把他送到镇子外的大路上,然后坐在路边看着他的车消失在无限深广的世界里,直坐到暮色四起才怅然地站起身,慢慢走回家,空落落的,那是多么孤独忧伤的身影。
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他还是决定放下这么多年闯出的天地,带着妻儿回到家乡,陪着父母过一种简单安宁的生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他就这样决绝地从外面那个热闹的世界回到了生活节奏缓慢、简单宁静的家乡小镇。父母坐在院子里,看调皮可爱的孙子在葡萄架下玩耍,他和妻子在厨房准备饭菜,饭桌就摆在葡萄架下,清风徐徐,一家人和和美美,笑声不断。
这是他现在的日常生活,和过去脚不沾地的忙碌截然不同。那时他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地和家人吃一顿饭,常常是刚坐下,电话就响了,刚拿起筷子,却想起合约里有一条欠妥,拿起包就去办公室。这样的他忙碌却不踏实,脾气越来越急躁易怒。
在外打拼的日子也不能完全否定,那就像一首气势豪迈的词曲,大江奔流,开阔了人的眼界。而当下清素宁静的田园生活像缓缓的溪流,是一首简单平和的家常小令,浅淡、味平却隽永,他称之为“葡萄小令”。
小令,上学时学过,是一种词或散曲的体制,可我实在没想到,他一个生意人也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语。可见,他是一个懂生活的人。
我能理解他。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城市化进程快速的时代,交通和讯息都是过去的年代不可想象的,城市里那些奔忙的身影,很多都是处境尴尬的,故乡回不去,在城市里漂着如无根之木,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他们在路口徘徊纠结。他算是奋斗出来了,可是父母亲情、人间的天伦之乐呢?也要去选择和衡量。一个人心灵的根基仍是生养自己的水土,哪怕可以豪迈地说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故乡,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家乡的月亮,风乍起的时候会想起家乡的食物,这些幽微的感情,点点滴滴都倾诉着一个人的来处。
多年前,我也曾在故乡和城市之间徘徊过,而最终选择留在了大城市。选择没有对错,合意就是最好的。无论在哪儿生活,都不应该让忙碌和焦躁喧宾夺主,该快步向前的时候一往无前,该停下来的时候就要停下来感受生活的细微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