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七八年前,儿子大学毕业,被招聘到一家银行工作。第一个工作地点,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小镇不大,镇上有座十字桥,横跨在四条河流之上,那家银行网点在桥的东北角。每次我去给儿子送东西,坐在乡村公交车上,远远地看到那座十字桥,便在桥的这一边下车,再从桥上走过,就到了。
离城远,离邻县近,小镇离家有四十多公里,儿子回城很不方便,晚上也就不回来了。我有时去陪他,顺便带些在家中做好的菜。到了银行网点,不便打扰人家工作,就一个人在十字桥上散步。
我仔细端详十字桥,那是两条长五六十米的水泥大桥的交叉,在桥中间相通。两桥如两根射线,一条由西南角连接东北角;另一条从东南角系着西北角。如果河里的鱼浮游到此,也许也要犹豫一会儿,是向左,还是向右?人在桥上经过,走到桥中心,也得观望一下,是往东,还是奔西?
我在桥上吹风,注视着河流的走向。有水泥挂桨船从桥下经过,河流南北延伸,流向远处。还有两条河,流向镇子的里外两个方向。
儿子来到这个小镇银行网点工作,走到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这座十字桥对他来说情形契合,似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我对儿子说,这不是你一辈子待着的地方,却是你职场生涯开始的第一步,你要好好安心工作。
为解决交通出行问题,我思忖着让儿子学车考驾照,可是他又走不开,根本没时间参加驾校培训。就在这时候,我在桥上认识了驾校教练刘二旦。
刘二旦是驾校教练,家住在村里。那天他驾车从桥上经过,我喊住了他,把儿子没时间去驾校的情况跟他说了,刘二旦说:“没问题,等下班后,我在镇外乡路上教他。”他留了名片,一溜烟,驾车从桥这头消失在桥那头。他提出要一次性把两千多元培训费给他,由他代交到驾校去。
毕竟是陌生人要钱,我有些不放心,就问了在银行网点对面卖烟酒的孙二。孙二说,这儿有两个驾培教练,一个滑头、口若悬河,拿了钱不一定教你;另一个老实、靠谱,这个人就是刘二旦,虽然他说话有点结巴。
我偶尔过来陪伴不能回家的儿子,爷儿俩挤在一张硬板床上睡。在陌生的地方睡不着,便站在三楼宿舍窗口看那座十字桥。夜深了,已经很少有人从桥上走动。
乡村的夜晚很寂静,子夜时,听到猪的叫声。很快,天渐渐亮了。
天亮了,我踱上十字桥,在桥中心折一个弯,便走到了西北角的老镇街,那儿有卖豆浆油条的小店。返回时,我看见一辆开往上海的大巴车停在十字桥的东端,在烟酒店门口等待上客,原来孙二的小店还兼着长途班车的票务工作。
早晨的太阳刚露脸,我站在四层楼的楼顶晾晒被子。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鸟瞰一座独特的桥在四条河流上的姿势。一座桥呈十字状,轻盈俯卧在有着淡淡晨雾的河流上。这是深秋的早晨,镇子四周的稻田一片金黄,桥的轮廓在水面留下晃动的倒影。我很想跑到桥的下面去,看这座桥的结构,看它如何十字交叉、彼此连成一体,任凭风吹雨打,依然如故。
就这样,儿子在那个乡镇银行网点工作,十字桥是他在小镇上最熟悉的朋友,孤独时推开窗户看看那桥,有一座桥在,内心不再寂寞。从秋天,经过次年春天,过了夏天,他被调到另一个网点去了。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在十字桥上不知走过多少来回。雪落的夜晚,去小镇上的浴室洗澡,要经过十字桥;夏天的晚上天气燠热,常常睡不着,他索性走到十字桥上吹风,站在桥中央,双肘支在桥栏杆上,仰望天空,天空中星星好多啊,密密麻麻,儿子看着星星,星星也看着他。
儿子和镇上的人也熟络起来。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去看他,在桥西刚下车,天空便飘起大雪,不一会儿工夫,除了青墨色的河流外,田野、草垛、房屋都白了,天地俱白,我看见他和一个人正站在桥上说话聊天……
不知是谁想的金点子,在一座小镇的四条河流上建了这座十字桥,从此四河八岸相连,鸡犬相闻,彼此相通,人和车从桥上走过。人生不是抵达就是出发,需要你吃得辛苦、耐得寂寞。十字桥就是人生的一个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