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动物园是名副其实的儿童天堂,猴笼边里三圈外三圈,我拉着女儿小年四处见缝插针,突然发现人圈有个豁口,兴冲冲就往里进。正站在笼子边,正对着一只硕大的红脸猴,它正在……我抱着小年,拔腿就跑。 小年不明就里,一直恋恋不舍地向后扭头,抵抗我:“我刚来,我还没看到呢……妈妈,它在干什么?” ——我要能给你解释清楚,我跑什么呀? 路边的李子无人摘,一定是苦的;人山人海的猴笼边有了空落落处……不用问了。 去接小年围棋班放学,路边看到有人在卖小刺猬,蜷成褐色的一小簇一小簇,像会动的松果,萌得很。刺猬会不会叫?叫声是什么样?不知道,小刺猬们很安静。 我接上小年,三步两步一路拖着她疾走:“妈妈给你看个东西。”可怜城里孩子,永远是先看绘本上的小熊小猪小鸡,才看到真物版——有些还永远看不到,比如小恐龙之类。小年被我拉得脚不沾地,也感染了我的兴奋,连连问:“是什么?” 到了地方,我拉着她就往人堆里钻:“你看,就是……”呀,不好,摊主正在宰杀,一地鲜血,皮毛四散,一小团一小团粉红的肉体无辜地搁置着,像小小的胚胎。 我抱着她气急败坏往外钻。她莫名其妙问:“妈妈你让我看什么?怎么不看了?怎么了呀?”我心里没口子自责:我明知道中国大部分人家没有养稀奇古怪宠物的习惯,甚至我自己都吃过刺猬粥。只是……也许我当时以为没这么快,死神的剑或者能比一大一小的步伐来得慢几分。 总有躲不开、跑不掉的时刻。 我与小年坐在公共汽车上,被一场浩大的堵车所拦,周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静与肃杀。是小年先发现了眼前的异常:“妈妈,你看那只猫猫怎么了?” 啊,一只被车轧伤的小猫,痛苦地在车道上翻滚、仰身。不知道是不是车窗关得太严,竟然听不见惨叫,它的每一记转折、每一个前仰后合,都是无声的,都是血与肉的寂静哭号。 活生生的死亡,就在我们面前,我连忙用手挡小年的眼睛。许是吓得手都软了,被小年很轻易地拨开。她全神贯注盯了好一会儿,我三番几次试着挡她的眼,都被她推开。 “妈妈,”她轻轻问我,“它怎么了?” 我硬着头皮说,“它,受伤了。” “有没有人送它上医院呀?”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我左右为难了一会儿,咬咬牙坦白相告:“它应该……会上天堂。” 小年诧异地扭过身来,直视我的眼睛:“可是它不在家呀,不从家里出发,也能走到天堂去吗?” 车开动了,能暂时摆脱这视力的修罗场,让我松一口气:“是的,到处都是流浪猫的家,它能走到猫天堂的。” 我明明是女子与小人,却天天七省吾身。永远不知道所做是对是错,因为在判断是非之前身体已经做了决定。 在丑恶、痛楚与血腥之前,抱着孩子拔腿就跑,绝对是胆小鬼的行为。但连我自己都不想面对的事,谁会希望孩子目睹?然而小年拨开了我挡在她脸前的手——她在用身体语言说:不要试图阻挡真实,那是我终将走入的世界。你不希望我看到的一切,我都会一一遍见。 我的手,只有这么大,而世界,无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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