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寻一个好社会:费孝通说乡土中国》
张冠生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48年,费孝通《乡土中国》《乡土重建》两书相继出版。如果说《乡土中国》像一幅中国农村社会的素描长卷,“以中国的事实来说明乡土社会的特性”,那么《乡土重建》则触及当年中国从贫弱凋敝到复兴繁荣的根本思路。
曾长期为费孝通助手的学者张冠生,推出《探寻一个好社会:费孝通说乡土中国》,其中一章写到《乡土重建》一书。所探究的话题诸如“损蚀冲洗下的乡土”“回不了家的乡村子弟”,到七十年后的今天,仍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张冠生
《乡土重建》是费先生学术高峰期一本影响广泛的著述。作者在书中寄托很深。从动机看,是要讨论当年中国从贫弱凋敝到复兴繁荣的根本思路;从目录看,逐一讨论了如下话题——
乡村·市镇·都会/论城·市·镇/不是崩溃而是瘫痪/基层行政的僵化/再论双轨政治/损蚀冲洗下的乡土/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地主阶层面临考验/现代工业技术的下乡/分散在乡村里的小型工厂/乡土工业的新形式/自力更生的重建资本/节约储蓄的保证/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
这些话题中,诸多更具体的话题不在目录中,如“回不了家的乡村子弟”“自治单位完整性的破坏”“乡村靠不上都会”“传统有机配合的脱栓”“怎么会穷得没有资本的”“资本从哪里来”“提高农民生活程度的道路”“乡土还是我们复兴的基地”……
天!这本初版于近七十年前的书,居然在讨论当下中国的现实问题。
欲懂《乡土重建》,还是先看看乡土社会的损蚀过程。
中国农耕社会有个基础,叫叶落归根,构成社会的有机循环。这一循环里,人们小心伺候土地,尽力保持土地肥力,以利作物生长,满足生活之需。生活中的所有产物,即便弃物,也都加入循环过程,如落叶化作春泥。
费先生说:“任何一个到中国乡村里去观察的人,都很容易看到农民们怎样把土地里长出来的,经过了人类一度应用之后,很小心地又回到土里去。人的生命并不从掠夺地力中得来,而只是这有机循环的一环。甚至当生命离开了躯壳,这臭皮囊还得入土为安,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回到什么地方去。”
天长日久,这一循环滋生出一文情感,桑梓情谊,形成告老还乡的传统。华侨漂洋万里,锱铢积蓄都寄回家,死后也要回乡安葬。费先生有位祖辈,中举后奉派到云南做官,因瘴气死在任上。其弟为接其灵柩回乡,放弃自己前途,耗时数年,历经艰辛,终得如愿。费先生说,此事在现代文化中会以为毫无必要,但在费氏族谱上大书特书,评为历代事业中最伟大的一项。
漫漫历史中,出自乡村的文人、官员,更多的是生前即回乡。或卸任而还,或辞官而返,或遭贬黜而回,殊途同归,更有一直晴耕雨读、终老家乡者。这一群体绵延相续,为乡村社会保持着地方治理和发展所需人力资源。
这类人物,即便跃登龙门,身家百倍,也极少忘本,牵挂乡里。不惟不损蚀本乡元气,尤觉有更大责任,维护本乡父老福祉,储备后世兴旺所需。修路、造桥、办学、息讼、敦伦……无不为此。
“常有一地有了一个成名的人物,所谓开了风气,接着会有相当的时期,人才辈出的。循环作育,蔚为大观。人才不脱离草根,使中国文化能深入地方,也使人才的来源充沛浩阔。”——这是《乡土重建》中的一段文字。
费先生出生于这样的环境,祖辈、父辈也都是这等人物,熟悉得很,但他更想用事实说话。为此,他和恩师潘光旦先生作专题研究,统计、分析了915个清朝贡生、举人和进士的出身,结果是:52.50%出自城市,41.16%出自乡村,6.34%出自城乡之间的市镇。人才密度更高的直隶、江苏、浙江、山东、安徽、山西、河南七省中,后四省的乡村百分比超过城市。费先生说:“即以必须很长文字训练才能有机会中试的人才,竟有一半是从乡间出来的。”
城乡各半的这种比例,形成了费先生所言中国社会有机循环的一项重要机制,即无论身居城乡,进入社会流动渠道和上升空间的机会大致均等。生为小农无妨,有教无类,只要刻苦耐劳,勤于求知,同样有上升机会,这就避免了达者越达、穷者越穷的两级分化,维持了社会的平衡。
《乡土重建》的观点曾引起广泛的讨论,包括质疑。面对或持阶级斗争立场的意见,费先生说:“即使我们说这些人服务地方为的是保障他们自身的地主利益,是养鸡取蛋的作用;我们也得承认这和杀鸡取蛋是大大不同了。”
费先生列举这些数据、表达这些观点时,数千年形成的这一循环,已在近百年历史中被打破。他概要描述这一过程说:“以前保留在地方上的人才被吸走了;原来应当回到地方上去发生领导作用的人,离乡背井,不回来了。一期又一期的损蚀冲洗,发生了那些渣滓,腐化了中国社会的基层乡土。”
乡土损蚀始于人才流失。人才流失始于教育失当。由传统进入现代,社会需要改造,改造需要新知识。新知识要从教育获得,而偏偏教育上出了偏差。一方面,传授的知识与社会实际需要脱节;另一方面,灌输的观念使学生不愿回去。
费先生在《损蚀下的乡土》一文批评说:“现代的教育,从乡土社会论,是悬空了的,不切实际的。乡间把子弟送了出来受教育,结果连人都收不回。”
进入二十一世纪十多年后,有人想起当年费先生“乡土重建”的话题,觉得仍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且更迫切。
客观地看,这确是中国在二十一世纪里的一项根本性的建设工作。
有人似乎少了信心,写文章讨论:乡土还能重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