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家乡圆梦的炮声
2017年01月26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交上农历腊月,在冰雪和凛冽的西风中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就开始不安生地蹦跳了。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最期盼的是尽饱吃纯麦子面的馍、包子和用豆腐黄花韭菜肉丁做臊子的臊子面,吃是第一位的。再一个兴奋的高潮是放炮,天上满是星斗,离太阳出来还早得很,那些心性要强的人就争着放响新年第一声炮了。那时候整个村子也没有一只钟表,争放新年第一炮的人坐在热炕头,不时下炕走到院子里观看星斗在天上的位置,据此判断旧年和新年交接的那一刻。
  我的父亲尽管手头紧巴,炮买得不多,却是个争放新年早炮的人。我便坐在热炕上等着,竟没了瞌睡,在父亲到院子里观测过三四次天象以后,终于说该放炮了,我便跳下炕来,和他走到冷气沁骨的大门外,看父亲用火纸点燃雷子炮,一抡胳膊把冒着火星的炮甩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接连着这种动作和大同小异的响声,我有一种陶醉的欢乐。
  真正令我感到陶醉的炮声,是上世纪刚刚交上80年代的头一两年。1981或1982年,大年三十的后晌,村子里就时断时续着炮声,一会儿是震人的雷子炮,一会儿是激烈的鞭炮连续性响声。这个时候已经早都不再祭拜陈氏族谱了,本门也不祭拜血统最直接的祖先了,“文革”的火把那些族谱当做“四旧”统统烧掉了,我连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都搞不清了。家家户户依然淘麦子磨白面蒸馍和包子,香味依然弥漫在村巷里,男性主人也依然继续着打扫屋院和大门外的道路,贴对联似乎更普遍了。
  父亲已经谢世,我有了一只座钟,不需像父亲那样三番五次到院子里去观测星斗转移,时钟即将指向12点,我和孩子早已拎着鞭炮和雷子炮站在大门外了。我不知出于何种意向,纯粹是一种感觉,先放鞭炮,连续热烈地爆炸,完全融合在整个村庄鞭炮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我的女儿和儿子捂着耳朵在大门口蹦着跳着,比当年我在父亲放炮的时候欢势多了。
  我在自家门口放着炮的时候,却感知到一种排山倒海爆炸的声浪由灞河对岸传过来,隐隐可以看到空中时现时隐的爆炸的火光。我把孩子送回屋里,便走到场塄边上欣赏远处的炮声,依旧连续着排山倒海的威势,时而奇峰突起,时而群峰挤拥。我的面前是夜幕下的灞河,河那边是属于蓝田县辖的一个挨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在开阔的天地间,那起伏着的炮声洋溢着浓厚深沉的诗意。这是我平生所听到的家乡的最热烈的新年炮声,确实是前所未有。
  我突然明白过来,农民圆了千百年的梦——吃饱了!就是在这一年里,土地下户给农民自己作务,一年便获得缸溢囤满的丰收,从年头到年尾只吃纯粹的麦子面馍了,农民说是天天都在过年。这炮声在中国灞河两岸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地爆响着,是不再为吃饭发愁的农民发自心底的欢呼。我在那一刻竟然发生心颤,这是家乡农民集体自发的一种表述方式,是最可靠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民意表述,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类比的如同排山倒海的心声表述了。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