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午前,乘有轨电车去旧金山下城。落座后看到,对面双人椅上的两位女士有点特别。都是白人,一个三十出头,苗条,清秀,一个四十左右,高大,粗犷。在女同性恋者群体里,这样的配对可算天造地设。
她们身前的过道上,放着两辆婴儿车,属“妻子”的一辆,躺着两岁的白种女婴,蓝眼睛骨碌碌转,极可爱；属“丈夫”的一辆,放着两个婴儿——黑头发的哥哥,棕头发的妹妹。我不由得注意起这一家来。“两口子”基本上只做两件事——看手机和逗小孩。
为什么我猜测她们是一对?因为她们相处得舒服,无论眼神、姿态、偶尔的对话,都看得出一起生活多年,毫不拘谨,关系已“铁”,不必谁对谁赔小心。“丈夫”有意无意间所显露的赳赳雄风,以及妻子自然呈现的柔顺,互相映照着,我赞美这种新奇的和谐。
更引起我的好奇心的,是这个家庭的组合。三个孩子——高加索种、黄种和拉丁种,哪里来的?不说全部,后两个该是领养的。哪里领养的?什么手续?多大时抱回美国?家里两个“妈妈”,称呼上怎么处理,分1号2号,还是一律以“名字加阿姨”,如“苏珊阿姨”和“凯蒂阿姨”?从她们的衣着和婴儿车看,不是养尊处优者,以什么养家糊口?孔武有力的“丈夫”当消防员或快递公司的司机、维修公司的水管工?“妻子”当全职妈妈好了,三个年龄合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除非全送进托儿所,教育是大问题。今天,一家子去游乐场还是看儿童剧场的演出?想象中,五口人在家的忙碌、喧闹、麻烦、快乐,传统人类社会加进这一特殊的关系,“夫妻”之间,两代人之间多了多少新奇的因素——从生活状态到行为模式,从家庭的建构到孩子们的未来。
我越想越兴奋,差点挪位置,坐到她们之间,冒充记者,以恭维孩子的漂亮可爱切入,引起话题,作一次即兴专访。
下城的第一个站到了,我心目中的“妻子”站起来,和另外一个说声再见,推婴儿车下车。细看母女的脸孔相似,她是地道的母亲。
原来是两家人!我的想象世界瞬间坍塌。她们不过是朋友,据此,被我认定为“丈夫”的女士也“变”回异性恋中的主妇,两个孩子是否领养,是不是她所生,成了疑问。下一个站,她也推车子走远。看她的背影,虽不婀娜,也无想象中的“龙行虎步”,遂刻毒地讥笑自己的无聊。一路来的天马行空的玄想,白费了!
不过,不是没有正面作用。刚刚读了《湖畔散记》作者梭罗的传记,里面一句话:“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实给你心灵的印象,或是对你心灵的影响。每一件事实都光荣地躺在他心灵里,代表整个结构的井井有条与和谐。”
电车上所目击的,就是这般的“事实”。她们给我一道填充题,我填进风马牛的“非事实”或“半事实”。好在,均于她们无碍,于世界无碍。当然,想象延伸不是不可以,但先要解决若干疑难,如伟岸的女子是不是“蕾丝边”。
(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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