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没有冰棍的夏天是不完整的。或许,很多人已经忘记第一次吃冰棍的场景,但是,与夏天相属相连的冰爽记忆,一定都不会消失。就像马尔克斯的经典回顾: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每个孩子的童年里都会有个小卖部,简陋、隐蔽,却是一想起来就兴奋不已的。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小卖部开张了。中午上学第一件事,就是排队买冰棍。两毛的最受欢迎,经常售罄,五毛的最后也会被一抢而空。举着冰棍来到班级座位上,头顶上的大吊扇轰隆隆作响,像飞不动的老鸟,竭力挣扎。我们大口吃着冰棍,趁还没上课,凉爽一把。
后来,家里有了冰箱,我跟着隔壁的敏敏学做小冰棍,其实就是冰块。买来牛奶,或是冲泡奶粉,拿出模具,均匀倒入小方格中,再分别放入小木棍,踮着脚尖,将盒子放入冷冻室。过上一会儿,我就忍不住打开冰箱门看看,扑面而来的是凉丝丝的冷气。我心里像是有个馋虫在蠕动,搅和得我心神不宁。自己做的小冰棍,能一气吃个够,用刀子沿着模具格子撬开,吃一个,拿一个,特别满足。
吃冰棍,一个人吃是解闷,一起吃才是快乐。有个同学家里卖冷饮,我们经常去找她玩儿,她每次都拿冰棍招待我们。打开冰柜,翻个底朝天,找出自认为最好吃的,一一递给我们。然后,我们出来逛街,迎着晚霞,一路说笑。我有些拘谨,觉得不是自己花钱买的,吃起来不那么心安理得。待冰棍欲“折腰”,眼看要软成两截时,我才采取行动。可是,为时晚矣,冰棍一个猛子“栽”下来,不偏不倚在我的胸前印上一个“大图章”。我的脸涨得通红,回家不老实交代已经没有退路。
升入中学后,我吃冰棍的心情大不如前。课业负担加重,心里想的事也多,感觉每次去车棚后面的小卖部买冰棍,都是例行公事。看别人买,自己也去,吃起来,个中滋味,难以言说。同学之间,男生给女生买零食,女生给男生买冰棍,也都蒙上一层神秘感。谁与谁好,谁请谁吃最贵的冰棍,小道传言成为花边新闻,叫人想入非非。唯有体育课例外,长跑测试完毕,我们就像耗尽气力的长征战士,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口干舌燥,想起小卖部,努着劲儿,起身去买冰棍,回来依次排开,坐在地上吃冰棍,你咬一口我的,我尝一口你的,一阵阵风吹来,所有的疲惫与烦恼迎风而散,抬头望天,瓦蓝瓦蓝,就像我们未曾涂抹的花季,那么纯真。
还有一件事令我记忆深刻。父亲是个热心肠,给邻居介绍对象,邻居高个子,戴眼镜,脑子有些迟钝,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快四十了还找不上对象。那个夏天的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父亲骑着大飞轮驮着他去相亲。对方姑娘在商店里当营业员,农村来的,但踏实能干。见面寒暄几句,父亲和媒人有意避开,让他与姑娘单独聊聊。他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倒是姑娘递过来的冰棍,他吃得很起劲,人家递一支,他吃一支,不一会儿,三五支下肚,他精神焕发。这边父亲急得汗珠直掉,汗水湿透了衣衫,风扇似乎失去效力。临走时,父亲不住地说谢谢,他直愣愣走出门,连个招呼也不打。这件事父亲耿耿于怀,感觉很没面子,由此看来,吃冷饮绝对是相亲的试金石。
“雪糕车一停,四面八方的小孩子都围拢来,一人一杯冰淇淋高高兴兴地离去,而雪糕车是做完善事的卖艺人,慈蔼万分地瞧他们笑。太阳也陪着笑,一蹦一跳地热络,这下子冰淇淋一滴滴猛淌,小孩赶忙舔救,舌头伸得长长的；一滴沿臂弯流淌,又忙着舔臂弯,就这么狼狈地舔去童年。”直到多年后,读钟晓阳的《贩夫风景》,我才慢慢顿悟,吃冰棍吃的是一种情义。记得第一次去亲戚家过暑假,表弟还没出生,做生意的姑父给我买了一箱美登高,脆皮,奶油,最流行的款式,放在冰箱里,可以天天吃。到底还是没有吃完,夏天就倏忽过完了。我顿觉有些惆怅,说不清是浪费的罪恶感还是被辜负的失落感,此后多年,我再也没碰过美登高。似乎,终结的是我的童年,再也回不去了。
我听过很多关于冰棍的故事,困难时期一支冰棍结姻缘,老师请吃冰棍产生好感,卖冰棍攒学费供孩子上学等等,小冰棍也蕴藏着五光十色的生活。
大院里有个老奶奶,年过九旬,缠足,小脚,没上过学。她过夏天,有两大嗜好:喝啤酒、吃冰棍。她的老伴是个抠老头,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葛朗台,掐着钱袋子,一分钱也不给她,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又长,脾气大。抠老头不在家的时候,老奶奶就拄着拐杖,举着蒲扇,挪着脚步出门,在大街上捡些废纸盒、酒瓶子,用卖废品的钱买一瓶啤酒,买一支冰棍。商贩见她不容易,不要钱,让她免费吃,她摆摆手,不要。时间久了,大家都摸透她的脾气,随手把废品放在她的门口她能够发现的地方。老奶奶身着藏蓝色的对襟褂子,洗得已经发白,她吃冰棍的样子很可爱,像幼稚园的孩童。牙已经掉光,露出粉红的牙床,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好吃,好吃”,恍若把人生的伤痛一点一点舔干净,再回到从前。吃完后,她掏出手帕,擦擦嘴。
或许,每支冰棍里都住着一个不老的灵魂,吃着吃着,我们长大了；猛回头,再品尝,物是人非,不变的是与老冰棍休戚与共的光荣岁月,那一丝丝清凉正是我们最后的青春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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