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奇谭》
盛文强 著
中信出版集团
一
《海盗奇谭》是我在写作上的一个新维度,与此前出版的《渔具列传》《海怪简史》相比,对器物和精怪的趣味开始转移到了人,但仍未出离海洋的场域,跨文体的实验仍在进行。
清代章回小说《冷眼观》中说:“那些草野奇谭,倒很把我吓了一跳。”这句来得突然,令人心惊。奇谭,也即奇谈,或云讲述故事的动作谓之谭。若故事的讲述恰巧发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则谓之夜谭。故事的主人公多半已经不在了,到后来,当初讲述故事的人也不在了。惊人眼目的故事,随着岁月的流转,像烟雾般,在不断扭曲、变形,进而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燃烧之后的焦煳气味,证明它曾经来过。
海盗故事之所以引人入胜,多因其事其人奇崛恣睢,全然超越了日常经验。冒险故事的引力,殊方异域的新奇,使之成为一种颇有代入感的故事样本。虽然《海盗奇谭》的初衷不在于猎奇,但题材本身的特殊,或使其因误读而有着更为广泛的流布,在所难免的是,文本实验也会因此受到更多指摘。
二
海上大盗的出没,改写了普通人的生命轨迹,多少离合悲欢,也都因海盗的介入而生发。海盗被称作海寇、岛寇、洋匪、澳贼、艚贼,此类名目繁多,海盗历来被视为叛逆,致使其事隐而不彰。
清代学者梁章钜编纂的《楹联丛话》中提到一个海盗,这是个学者型的海盗,他在抢劫之余就在船上看书、写字、做学问。在他的船舱里有他自己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是《论语》当中的原句。下联是:人之患,束带立于朝。说人生最大的祸患就是腰横玉带,立在朝堂之上做官。这个海盗的名字叫做郭学显,又名郭婆带。此人频频出现在两广一带的地方志里,他经常带着手下登陆到陆地上去抢劫,动辄伤害上千人。把当地的村民杀死以后,砍下头颅,把这些头颅挂在海边榕树的树枝上。跟前面他做学问、儒雅的行为比,反差是惊人的。郭学显应是一种病理学的样本,他有一种内在的分裂。后来他接受了招安,给他官做他也不想做,他还是想做学问,就居住在广州。然后和当地的文人学士互相唱和,作作诗,写写文章。然后教教自己的儿子和几个侄子读书认字,最后终老于家,算是海盗中的异类。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也是大海盗。他一开始在海外经商,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语言天赋,在与外商的接触中,他轻松学会了七八种外语,随后一边经商,一边做海盗,到最后又有了官方的身份。郑芝龙向海上船只收取保护费,要是谁不交,船就会被他劫去,所以保护费是强制性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他因此富可敌国。
不难发现,历代笔记中的海盗故事甚至没有完整的叙事,来路不明的一面之词,使文本显得可疑,而那些突然出现的场景,暧昧不清的人物,也如蜃气般不可端倪。历史学家至此无路可走,孤证难以取信,传言也非治史的依凭,而越是不足取信的传闻,甚至带有偏见的一面之词,则越容易构建起文学叙事的龙骨。我所做的工作是,从古代文献中打捞出与海盗有关的只言片语,杂取志怪、野史、方志等文本的体例,重构中国古代海盗故事,每篇之末则附有古籍中的引文作为注解。古籍秘本的佐证,与文学想象互为表里,共同拼贴为怪诞不经的奇谭。
那些被传奇包裹的主人公,大可略去对其生平履历的一一罗列,只需选取其一生中最为光华夺目的断面——个体生命瞬间的燃烧,使其生命中的日常显得黯淡无光。断章取义或者道听途说的微观演义,也暗合笔记的古老传统。之所以采信野史所持有的论调,并非盲从,亦不代表本人的史观。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新异的文学属性,而不能纠结其真伪,相信读者自会辨别。
三
《海盗奇谭》不是历史著作,也不是什么常规意义上的小说。拿历史或小说的公式往上套,或者按照历史课本的答案,做一番按图索骥之功,无疑是迂腐之举。
我理想中的文本恰似潮间带——潮水的最高潮位与最低潮位间的海岸,也即:从海水涨至最高时所淹没的地方开始,至潮水退到最低时所露出水面的狭长地带。这是一片海陆相争的所在——潮间带是属于海洋,还是属于陆地?难以界定它的身份,它本来就在边界之外。
因为潮间带的存在,地图上作为实线的海岸线变得尴尬,就像那些同样尴尬的定理与公式。当然,潮间带外在形态的波动无疑是其备受诟病的主因,无法确定形貌,便也无规律可言,漫过了农耕文化心理的因循底线,这也成了不可饶恕的原罪。
因边界漫漶不清,我的作品时而被视为散文,时而被视为小说。时至今日,文体已经不是捆缚手脚的绳索,跨文体的方式,不在于刻意去跨越界限,而是忘记了所有关于文体的规定和预设。于我而言,能够忘记,当是幸运。
逝去的时光,仍萦绕在我们左右。历史存在于当下和过去之间,它的位置难以捉摸,海盗们的活动轨迹,也成为一条条虚线。在古籍中用力打捞残片,虽是向前,实际却是在向后,正如菲茨杰拉德所说:“我们就这样扬着船帆奋力前进,逆水行舟,而浪潮奔流不歇,将我们推回往昔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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