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  “思想操练”的“五四”
2018年05月0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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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 陈平原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一百多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直是一代代人成长史上必不可少的精神坐标。对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来说,与“五四”对话,是研究专业,更是自己的生命形态。最近出版的著作《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中,收录了陈平原专论“五四”的论文、随笔、答问等篇章。在他看来,“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
  十年前,我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的“导言”中说过:“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者,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在这个意义上,‘五四’之于我辈,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更是精神。”十年后重读这段话,我依旧坚持此立场,谈以下四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是“五四”;第二,风雨兼程说“五四”;第三,“走出”还是“走不出”;第四,如何激活“传统”。
>> 为什么是“五四”
  晚清以降,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代代中国人奋起搏击,风云激荡中,出现众多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有的如过眼云烟,有的欲说还休,有的偶尔露峥嵘,有的则能不断召唤阅读者与对话者——“五四”无疑属于后者。五四运动的规模并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为何影响竟如此深远?我用以下三点理由,试图做出解释。
  第一,五四运动的当事人,迅速地自我经典化,其正面价值得到后世大部分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认可。有的事件严重影响历史进程,当初也曾被捧到天上,只是经不起后世读者的再三推敲,逐渐显现颓势,甚至成了负面教材(如太平天国或“文革”)。五四运动的幸运在于,刚刚落幕便被正式命名,且从第二年起就有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可以这么说,“五四”成了近百年来无数充满激情、关注国家命运、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青年学生的“精神烙印”。
  第二,五四运动虽也有“起承转合”,但动作幅度及戏剧性明显不如八年抗战。不过,后者黑白分明,发展线索及精神维度相对单纯,不像前者那样变幻莫测、丰富多彩。如果不涉及具体内容,我曾用三个词来描述“五四”的风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众声喧哗”,第三是“生气淋漓”。每一种力量都很活跃,都有生存空间,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这样的机遇,真是千载难逢。谈论“五四”,对我来说,与其说是某种具体的思想学说,还不如说是这种“百家争鸣”的状态让我怦然心动,歆羡不已。
  第三,某种意义上,五四运动的意义是“说出来”的。回过头来看,20世纪中国,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与其进行持续对话的,还是“五四”。一代代中国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不断地与“五四”对话,赋予它各种“时代意义”,邀请其加入当下的社会变革;正是这一次次的对话、碰撞与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中国的思想格局。有的事件自身潜力有限,即便鼓励你说,也不值得长期与之对话;有的事件很重要,但长期被压抑,缺乏深入且持续不断的对话、质疑与拷问,使得其潜藏的精神力量没有办法释放出来。而五四运动的好处在于,既有巨大潜力,又从未成为“禁忌”。
>> 风雨兼程说“五四”
  说“五四”不仅仅是历史事件,更是近百年中国读书人重要的思想资源、极为活跃的学术话题,甚至可以作为时代思潮变化的试金石,我相信很多人都能接受。美国学者舒衡哲在《中国的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第六章“五四的启示”中,辨析新中国成立后官方对“五四”的看法,以及诸多纪念活动和回忆文章,还有同时期知识分子的抉择与挣扎。这一章的结语很是悲壮:“‘五四’不只被看作鼓舞知识分子勇士的精神食粮,它将成为照亮中国的政治文化生活的一把‘火炬’。”
  近百年中国的风风雨雨,让我辈读书人明白,谈论“五四”,不管你是沉湎学问,还是别有幽怀,都很容易自动地与现实政治挂钩,只不过有时顺风顺水,有时则难挽狂澜。去年秋天,我选择在进京读书30年这个特殊时刻,盘点零篇散简,凑成一册小书,交给北大出版社,约定今年春夏推出,以纪念现代史上最为重要的杂志《新青年》(1915—1926年)创刊一百周年。当时绝对想象不到,会撞上如此“新文化研究热”。今年一年,我先后接到十多场纪念“五四”或新文化运动学术会议的邀请;其中,北京大学最为“立意高远”,准备年年纪念,一直讲到2021年中国共产党创建一百周年。
  如此大规模纪念“五四”新文化,背后推动的力量及思路不一样,有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的只是盲目跟风,但我相信其中不少是深思熟虑的。官员我不懂,单就学者而言,之所以积极筹备此类会议,有专业上的考虑,更有不满近20年中国思想界之日渐平庸,希望借谈论“五四”搅动一池春水。
>> “走出”还是“走不出”
  如何看待早就沉入历史深处、但又不断被唤醒、被提及的“五四”,取决于当下的政治局势与思想潮流,还有一代人的精神追求。1993年,我曾撰写题为《走出五四》的短文,感叹“在思想文化领域,我们至今仍生活在‘五四’的余荫里”;可16年后,我又撰写了《走不出的“五四”?》,称不管你持什么立场,是左还是右,是激进还是保守,都必须不断地跟“五四”对话。从主张“走出”到认定“走不出”(后者虽然加了个问号,实际上颇有安之若素的意味),代表了我对“五四”理解的深入。
  促使我转变思考方向的,除了《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专业著作,还包括“五四老人”俞平伯的诗文以及我前后两次赴台参加“五四”学术研讨会的直接感受。
  1949年5月4日的《人民日报》第六版,刊登俞平伯、叶圣陶、宋云彬、何家槐、王亚平、臧克家等文化名人纪念“五四”的文章,此外,还有柏生的《几个“五四”时代的人物访问记》。在采访记中,俞平伯的回答很有趣:“五四”新文化人气势如虹,想做很多事情,“却一直没有认真干(当然在某一意义上亦已做了一部分),现在被中共同志们艰苦卓绝地给做成了”;因此,这好比是30年前的支票,如今总算兑现了。又过了30年,也就是1979年,俞平伯撰《“五四”六十周年忆往事》(十首),除了怀念“风雨操场昔会逢”以及“赵家楼焰已腾空”,再就是将“四五”比拟“五四”,称“波澜壮阔后居先”。最有意思的是第十章的诗后自注:“当时余浮慕新学,向往民主而知解良浅。”比起许多政治人物的宏论,我更认同诗人俞平伯的立场:曾经,我们以为“五四”的支票已经兑现了;其实,当初的“浮慕新学”与日后的“竹枝渔鼓”,均有很大的局限性。
  作为历史事件的“五四”,早就翻过去了;而作为精神气质或思想资源的“五四”,仍在发挥很大作用。这本是平常事,为何我会纠缠于“走出”与“走不出”呢?那是因为,五四新文化人的丰功伟绩,某种意义上成了后来者巨大的精神压力。比如,北大师生最常碰到的责难是:你们为什么不再“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如此“影响的焦虑”,导致我们谈论“五四”的功过得失时,很难平心静气。其实,换一个角度,那只是一个与你长期结伴而行、随时可以打招呼或坐下来促膝谈心,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帮你出主意的“好朋友”,这么一想,无所谓“走出”,也无所谓“走不出”了。
>> 如何激活“传统”
  中国人说“传统”,往往指的是遥远的过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其实,晚清以降的中国文化、思想、学术,早就构成了一个新的传统。可以这么说,以孔夫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某种意义上,对于后一个传统的接纳、反思、批评、拓展,更是当务之急,因其更为贴近当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之血肉相连,更有可能影响其安身立命。
  人类文明史上,有时星光,有时月亮,有时萤火虫更吸引人。改革开放30多年来,“五四”的命运如坐过山车。上世纪80年代,“五四”作为学习榜样及精神源泉,深深介入了那时的思想解放运动;上世纪90年代,“五四”作为学术课题,在大学及研究所得到深入的探究,但逐渐失去影响社会进程的能力;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传统”“国学”“儒家”地位的不断攀升,“五四”话题变得有些尴尬,在某些学术领域甚至成了主要批判对象。而在日常生活中,你常能听到好像“很有文化”的官员、商人、记者乃至大学校长,将今日中国所有道德困境,一股脑推给了“五四”的“反孔”。言下之意,假如没有“五四”的捣蛋,中国不仅经济上迅速崛起,道德及文化更是独步天下。此类“宏论”之所以有市场,除了大的政治局势与文化潮流,也与研究现代中国的学者们大都埋头书斋,忙着撰写高头讲章,而不屑于“争论”有关。
  我并不否认“五四”新文化人的偏激、天真乃至浅薄,但那是一批识大体、做大事的人物,比起今天很多在书斋里条分缕析、唾沫横飞的批评家,要高明得多。通达的历史学家,会认真倾听并妥善处理“众声喧哗”中不同声部的意义,而不至于像翻烙饼一样,今天翻过来,明天翻过去。在我看来,“五四”可爱的地方,正在于其不纯粹,五彩斑斓,充满动态感与复杂性。
  我的基本立场是:尊重古典中国的精神遗产,但更迷恋复杂、喧嚣却生气淋漓的“五四”新文化。我曾说过:“就像法国人不断跟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对话、跟1968年的‘五月风暴’对话,中国人也需要不断地跟‘五四’等‘关键时刻’对话。这个过程,可以训练思想,积聚力量,培养历史感,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来面对日益纷纭复杂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五四”既非榜样,也非毒药,而更像是用来砥砺思想与学问的“磨刀石”。  (摘选自《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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