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红
有次去做签售,一个老太太拿到签名后,看了一下,说,我很多次想过你的字是什么样,看到之后还是让我很意外。
这当然是批评,但我一点也不生气,她的表述很特别,很有个性,给人想象空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想到合肥还有这样的老太太,我就觉得很高兴。
好,这次要说的主题,是我的字,当时时间紧促,环境喧嚣,我只是对老太太抱歉地笑了笑,其实我更想说,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无奈啊。
我打小字就写得不好,不知道被老师家长骂过多少回,我爸还给我买了好几种字帖,让我照着练。但是我每次练的时候都很苦闷,因为我不知道好看的字是什么样的。
是要有笔锋吗?但我真的拗不好,勉强比着葫芦画瓢,画出来的总是生硬笨拙。
我爸说字写得好看,不在笔锋,在于姿态和结构,这我就更来不了了,我的人和我的字一样笨拙,体育课上,别人的动作一板一眼,我的动作是神出鬼没,别人的动作行云流水,我的动作总是嗫嚅、迟疑,或者突然之间荒腔走板。
协调性太差这件事,一以贯之地在我身上全方位体现,这也许是我的一种基因缺陷!
只不过,字写得差带给我的糟糕体验,可是比体育不好多太多了。
上中学时,几乎每个同学都有个很精美的摘抄本,摘抄喜欢的诗句和歌词等等,据说汪国真最初就是在这种摘抄本上红起来的,古典文学爱好者更爱抄唐诗宋词乃至《红楼梦》里的诗句,基本上就是个人的一个心灵小花园。
既然是花园,少不得要布置一下,比如说给那些文字描个边配个插图等等,最不济也要把字写得飘逸一点。我每每看了,只能徒劳地心向往之,人家的本子像花园,我的本子像废园,那些字如同废园里的植物,忽而荒凉斑驳,忽而野蛮生长,用这样的字去抄我喜欢的范仲淹、欧阳修们,到现在我都觉得欠他们一个抱歉。
后来我开始写作,并且朝外面投稿,我也知道这把字很难给编辑留下好印象,还好当时我家开着打字作坊,就让我妈帮我打出来。于是那些细细碎碎的心情,很私人的表达,不得不经过母上大人的检阅,虽然说,写作就是要给人看的,但是想象中的读者一定不是家人,而是一个半虚幻的知音。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编辑都不能欣赏我的字。在上海读书时,只能投手写稿,当时《萌芽》有位名叫周佩红的编辑,一连发了我几篇文章,她后来跟我说,她就是觉得,这么拘谨的字,写出这么飞扬的文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作者吧。——要是天下的编辑都这么想就好了。
大多数人没有周老师的见识,我做过一段时间的记者,采访时要记笔记,最怕的,就是旁边的同行突然扭过头来,讪笑浮在他们脸上,我总是赶紧把本子合上。后来我干脆不记了,全凭记忆力,幸好我的记忆力还行,但别人低头在本子上笔走龙蛇时,我只带了个耳朵,就会显得很不敬业。
当然,最为尴尬的,还是我前面说的签售时。前面的环节,作演讲,回答问题,咱都没有怕的,自以为表现得还很得体,零破绽,但一到签售环节,我整个人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破绽。在众人的围拢注视下,我一笔一画地写,一边写一边对每个人抱歉,不好意思,我的字写得太难看了。有时会听到回应:“没错!”
有人建议我找人设计个签名比着练,我见过那种很花哨的签名,觉得还不如不练呢,我现在的字虽然不美观,但是质朴、老实、不油腻,而那种字,一看就不打算对人赤诚以待,透着一股跑江湖的味道。
字如其人这个话是没错的,像的,不是外表,是内核。我的字紧张、僵硬、不洒脱,但是实诚啊,我的人也是这样的。我记得上学时,有些高年级的学生,成绩一塌糊涂,却写得一手好字,跟他们刻意潇洒的外表很一致。
所以,对于那些罕见的,愿意肯定我的字的人,我总是心怀感激,我觉得他们是爱我的灵魂。比如我以前的主任马丽春,算是半个书法家,写的字都可以拿出去卖,却对我的字很肯定:“你的字不难看”,她一再对我说:“你的字有自己的风格”。妥妥的真爱啊。
那么,余生有没有可能把字写得好一点?我觉得是有可能的,林白有篇小说里写她去庐山,当时面临很多困难,但她就是义无反顾地上了,从庐山下来之后,她的字风格大变,我忘了她怎样表述的了,总归就是从跟我差不多的瑟缩,变得神采飞扬。
我也期待能够有这样的遭遇,碰到一座能让我瞬间获得新技能的山,感觉比传说中车祸之后突然会说英语更靠谱。不过,遇不上也没关系,生活里总有一个又一个坎儿,一个又一个难关,愿我也能在通过的过程中,改善我的气质,气质好了,字也就跟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