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戏服去了天堂 　　□张宜霞
　　
　　梁山的朋友是否还记得,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梁山舞台上有一颗耀眼的明星,她曾是拳铺村的“白毛女”、县宣传队的“阿庆嫂”。她的名字叫李秀臻。
　　1968年,梁山县成立增产节约宣传队,宣传节约用煤,改造农村的落后锅灶。为了迅速组建宣传队,队长肖广金在全县选拔演员,李秀臻和银山供销合作社的王桂芝,梁山文化馆的李忠玲、冯玉兰第一批被选中,15人的宣传队正式成立。
　　我是1969年3月在一次全县汇演中,被召进宣传队当报幕员的。那年我不到14岁,是秀臻姐她们给我梳头、化妆、拆洗被褥等,慢慢拉扯我长大。同吃同住的生活让我有机会了解了秀臻姐的经历。
　　秀臻姐四个月大的时候,父亲死了。她爷爷心如刀绞,趴在儿子身上哭,以致双眼失明。她娘带着她和五岁的哥哥、瞎了眼睛的爷爷过日子,格外艰难。十六岁时,村里进驻了四清工作队。工作队发现了秀臻姐的才气,更欣赏她的纯朴,就把她作为四清工作积极分子、公社的妇女干部培养。在工作队和公社妇联的提携帮助下,她从一个普通女孩迅速成长为拳铺村的骨干力量,年龄刚满18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当时梁山县人大代表。
　　秀臻姐还跟着工作队员学会了识乐谱,加入了本村的庄户剧团。当时,拳铺村的剧团在方圆几十里都小有名气呢。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加上勤学苦练,在山东梆子版的《白毛女》剧中饰演女一号白毛女。一剧成名,从此成了剧团的名角。后来,她又在本村剧团演出《槽头新曲》《向阳人家》《三回船》等。按现在的话说,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宣传队里,我印象最深的是秀臻姐在《沙家浜》第二场演沙奶奶,在第五场《智斗》中演阿庆嫂。她演的沙奶奶慈祥、善良、刚毅,她演的阿庆嫂端庄大气、有胆有谋,气质扮相俱佳,唱腔韵味十足,被誉为梁山县的洪雪飞。
　　有一次,我们去菏泽地区大剧院演出,秀臻姐唱了一段两夹弦,掌声不停,接着唱一段四平调,掌声更热烈,没办法,她又再唱了一段豫剧,台下仍然喊:“再来一段!”最后又唱了一段吕剧才算完事。毫不夸张地说,此时的秀臻姐唱红了梁山县乃至菏泽地区。
　　当时我们的舞台每天都是新的。有的村顺势搭在高坡上,有的临时搭建在打麦场里。台中央挂上两盏嘎斯灯。春秋天很好,不热不冷,南风北刮,夏天和冬天的确辛苦。夏天的傍晚,灯周围有上万个小飞虫飞舞；冬天的农村清冷,小北风吹着,演员们在台上冻得上牙打下牙。一下台就赶紧到后台披上棉袄,喝口热水,又是跺脚又是哈手,该上场的时候甩掉棉袄再登台。有一次在村上演出,秀臻姐唱着唱着停住了,我赶紧跑到台口去看,发现她张口唱的时候几只小虫飞到了嘴里,只见她向后一扭头迅速把小虫吐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演唱。
　　在那些日子里,秀臻姐作为宣传队的台柱子,无疑是最忙也是最累的。刚脱下沙奶奶的戏装,又要换上阿庆嫂的头饰；刚表演完舞蹈,又要清唱。虽然忙碌,但她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有意义、最辉煌的日子。
　　1971年5月,全县农村锅改任务基本完成,宣传队也完成历史使命,解散了。队员们被分配到商业系统,秀臻姐、张继春和我被分配到食品公司西仓库。
　　西仓库坐落在凤凰山脚下,是梁山县食品公司的一个二级单位,是梁山县城猪肉、鸡蛋等副食品的供应地,也是向国家输送副食品的转运站,因为位于县城最西边,所以叫西仓库。
　　我们三人6月初到西仓库,当时鸡蛋调拨任务重,所以全部被分配到鲜蛋组工作。我当时不到16岁,还不怎么懂事,心里落差很大,觉得分到西仓库不是倒蛋就是剥猪,很丢人,还偷偷哭过。
　　秀臻姐是梁山县的名人名角,我估计她的落差更大。我偷偷地对她说:“分到百货大楼、交电公司当营业员多好,干净又体面,我们怎么到了这个又脏又臭的地方,真可惜了您的艺术才华?”她深思了一下说:“既然来了,就好好干吧。”她的豁达、淡定出乎我的意料,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我记得报到后的第二天早上5点多,出工的哨子声突然响起,一打听是拉麦秸。我们宿舍后面有两个大麦秸垛,拉麦秸就是把麦秸切下来,用网子拉到鲜蛋组,包装鸡蛋用,大约一周就要拉一次。拉麦秸有拉旱船的感觉,人人累得满头大汗,加上天热,浑身刺挠。我心里既难过又委屈。秀臻姐看透了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膀说:“霞,时间长了,习惯就好了,人没有吃不了的苦。”现在回头想想,其实她心里比我还苦,还委屈,只是不表现出来,她要为我和小张做出榜样,因为她是大姐。
　　正式上班后,主要工作是“倒鸡蛋”,既是个技术活,又是体力活。秀臻姐后来曾跟我回忆当时的情景:“霞,你还记得不,当时鲜蛋组好几个怀孕的,搬箱子不能用肚子,只能把箱子放在胯骨上搬。你一边干活一边盯着怀孕的,一看人家箱子满了,你就赶紧递上空箱子,搬走重箱子,帮了这个帮那个。很忙的时候,你赤着脚搬起箱子一溜小跑。”任何时候,秀臻姐都不忘表扬我、鼓励我。
　　我在西仓库工作三年半后就去上学了,秀臻姐及西仓库的师傅们在西仓库一呆就是几十年。西仓库的平房(她开朗地称西郊别墅),秀臻姐一住就是49个年头。在这期间,她带大了一儿一女,她说一辈子离不开西仓库了,也不愿离开西仓库。她在西仓库当过倒蛋工、饲养员、押运员,刮过猪头、翻过肠子、煮过熟肉,脏活累活她都跑在前头。我问秀臻姐:“您觉得这辈子苦吗?”她说:“苦!习惯了。”
　　秀臻姐是1998年退休的。按理说,她忙了多半辈子,该歇歇了。可天不助人,她的老母亲得了心脏病、帕金森综合征。她考虑哥哥在家种地,农活又忙又累,就把老娘从拳铺村接到西仓库,两个床一顶一横,精心照顾了13年,直到老娘90岁去世。最艰难的13年,秀臻姐没有找人帮忙,没耽误孩子工作,自己挑着照顾老娘的重担,没有歇过肩。我问她怎么坚持下来的,她说:“因为娘把我们抚养大不容易。”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秀臻姐病后,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告诉我:“霞,我不愿死,四个孩子都很好,女婿给我买海参,儿媳妇给我买衣服,看病花钱孩子们眼皮都不眨一下。我的侄子从我出院回家,一天也不离开我。”听着她的话,我无比难受,整天盼望着能有奇迹发生,老天爷能眷顾这个一辈子照顾别人,唯独不心疼自己的人。
　　2020年8月16日,我给秀臻姐的女儿通电话,她说:“妈清醒时给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回家’。我们把她从医院送到了西仓库。妈又给我说:走的时候穿诰命夫人穿的戏服……”
　　2020年8月17日早上5点,李秀臻大姐穿着诰命夫人的戏服去了天堂。我得知噩耗悲痛不已,泪如雨下。一闭眼,秀臻姐的音容笑貌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不仅是舞台的阿庆嫂,还是生活中的阿庆嫂。她是拳铺村的女儿、是县宣传队的台柱子,是西仓库的骄傲。她把人生的每个角色都扮演得从容美丽。
　　愿天堂里没有苦难,没有病痛。愿我的秀臻姐身着美丽的戏服上台,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腔一调动人心魄,那是她最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