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阮正奇
味蕾可能是最疏懒的感觉器官,它们经常不在值守状态,只在肚肠饥饿的时候群起雀跃。然而当任何一种味道过度,它们又立即转入休眠,抵死也不肯继续发挥余热,把不爽的感受统统推给大脑。
所以,味蕾活跃的人未必贪吃,甚或会挑食。因为它们总要拘泥于调和味道的繁文缛节,不会屈就于单一味道的增量。当然,乐于“寻味”的人也代表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
在外地读书,我常常回忆起老家。老家生活有一种让人痴迷的“烟火味儿”,让人欲罢不能。
小时候到了年三十,我和爸妈就要回老家去。家里有车之前,都是坐火车。“绿皮火车”全不管你归心似箭,踱着方步施施然地走。有时我们也坐大巴,不过我晕车,总是吐得昏天黑地的,所以更偏爱火车,一路上顺道看看城市里见不到的风景。
到家后的第一天,被车厢气味填充的鼻腔,迅速被菜香占领。老家人擅长用宽油做炸货,炸鸡、炸鱼、炸藕夹和绿豆丸子。一下午的功夫,就能出品一大桌子,浓烈的节日味道随即而至。
奶奶还会做水煎包。一口一臂宽的平底锅,倒上油和面糊,油花子蹦开了。把包子一个个排上去,让它们头挤着头,胳膊贴着胳膊。炸至面糊结了“嘎巴”,就该翻面了。这可是个技术活,包子们都是连体兄弟,要用铲子一气把这些包子全翻过来。真正摊水煎包的高手,能够做出薄且金黄的底面,还能保证上面的包子一个都不断掉。包子全部是韭菜猪肉切馅的,一口咬下去有脆有软,最后吃到馅,肉香、韭香和鲜汤争着往口里涌。我小时候格外青睐这口“嘎巴”,总要从两个包子之间抠出许多来吃。
年夜饭,我们要吃一宗“乱炖”。这是每年都有的菜,需五味食材:白菜、粉条、豆腐、炸肉、炸萝卜丸,撒上胡椒面,用文火熬成汤。除此之外,凉拌香干、德州扒鸡、清蒸鲫鱼、炒莲藕、炒芹菜,也是饭桌上的常客。主食是奶奶蒸的白馒头、开花馒头和窝窝头,还有小米面熬的粥。
作为小孩儿,我们惦念着鞭炮和游戏,因而吃得并不专心。吃完了年夜饭,我和奶奶睡一个屋一张床,听奶奶讲故事。没到十一点,我就跳到床上。她还在忙着那些琐细的事情,半天都歇不下来。我等得心焦,跑过去扶奶奶的胳膊,急着要她躺下。这段故事,仿佛睡前的一杯酒,有另一种暖洋洋的味道。
奶奶会讲一些家乡的传说。其中往往会提起一些吓唬小孩的精怪,比如一种神奇的妖怪叫“磨”。它似乎是一团气聚成的,或白,或黑,长得挺像软面团,有时蹲在伙房里,有时出现在竹篮中。奶奶说邻村一位嫂子,去拿柴火时亲眼见过。那时候我想象着,它肯定是饿了吧,然后在消化食物的疲乏中,沉沉睡去。
大年初一,这顿饺子的味道,是新年头一道,因而极其隆重。等我起床后,向每个人说过“新年好”,大伯他们已经把第一锅饺子端上桌了。大伯特地把看起来比较白的饺子挑出来,说这是豆腐馅的。吃到了豆腐馅的饺子,一年到头顺顺利利。家里头的小孩,不论来得早还是晚,都能吃上豆腐饺子,吃不上也会替他们包几个。饺子一种素馅、一种荤馅,素的是西葫鸡蛋或木耳粉条,荤的是韭菜猪肉或白菜猪肉,有一年还吃过羊肉馅的。
年初三的味道是甜的。因为我们差不多要回自己家,奶奶知道我喜欢吃黍米年糕,让我妈把才蒸好的年糕带回去。这种年糕是小米面和江米面做的,捏成窝窝头的形状,里面嵌上小枣。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切成薄片煎了,蘸着砂糖吃。
正月十五,是寒假的最后一天,我十二周岁那年,到趵突泉赏花灯,没走两步天上飘起了雪花。那雪真俏,铺天盖地,洋洋洒洒,像满树玉瓣儿在飞。雪片有我的指甲盖大小,全是六角形的。我们在水榭楼台间穿行,手脸冻得发僵。泉水涨着豆绿色,蒸着白气,红黄锦鲤在波光里乱蹦。不少人在玩水,我们学着他们,把手伸到泉水里,等着指头一节节复苏。不多一会儿,路上的雪已有一拃厚。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咔吱咔吱的,陷进去容易拔出来难。路边的兔子花灯,齐齐戴上了白帽子。房子、道路、树木,全部被漆上了白浆。偷着尝一下雪的味道,该说是无味的,略微有些涩口。这样的可以握在手里啃的雪团,在我所在的南方是不多见的。
家乡的年,是老百姓生活的一场仪式,也是各类味觉的一场相逢。而且,其中夹杂着生活的嘈杂和温馨,也由味蕾一起传递到心里,压实在底处。当我回忆起那烟火味、饺子香,味道便是我的记忆博物馆中最珍贵的馆藏。记起种种味道,亦是记起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