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已青

　　2016年3月22日晚上,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澄澈的清辉被风吹着,和路边黄晕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大树的影子。走在南京路上,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低头一看,一地“毛毛虫”。停下脚步,仰头张望,原来南京路小学的操场边上,生长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这么多年从这里经过,竟然没有发觉。
　　高大的白杨缀满了花儿,长约10厘米,密密麻麻地下垂着。这些呈穗状的杨花,暗红色,典型的柔荑花序,这是杨树的雄花。枝头的白杨花,仿佛一夜之间绽放,千朵万朵飘在春风里。然后,又在春风之中从枝头脱落,落在了人行道上,好像一层灰褐色的地毯。
　　此时的南京路小学,正在拆迁。空旷的操场上,孩子们的嬉闹声已经远去。皎洁的月光照着瓦砾堆。无数条毛毛虫一样的白杨树花,飘落在操场上,挂在围墙的铁栅栏上,随风飘落到围挡施工的地铁站上。
　　第二天,我把这奇观告诉女儿。女儿说,她上一年级时,就知道操场边上的白杨树。每年3月中旬上体育课的时候,就会有毛毛虫洋洋洒洒地飘落。小伙伴们捡了,彼此向对方身上丢来丢去。有时,手握着毛毛虫,蹑手蹑脚地走,走到沙坑里蹲着玩沙子的同学身边,轻轻地丢在他的后背上。等他发觉,呀!吓了一跳。丢毛毛虫的孩子,以及围观的孩子,爆发出爽快的笑声。在笑声中,毛毛虫又从树上落下来。
　　想起在济南读大学时,在济南动物园门口,见到高大的白杨树。那是1994年3月初的一个星期六,去泺口服装批发市场买衣服。买完衣服,在浩荡的春风中,感受到春天降临、万物复苏的气息,缓缓走到济南动物园门口候车。放眼望去,这里的行道树是高大的白杨树。万千枝条在春风中晃动,蓝得透明的天空中,白杨树的鳞芽饱满欲涨,里面好像藏着无数的小生命,在阳光和春风的召唤下,破茧而出。满树的鳞芽,挣破冬天的束缚,演奏着一曲生机盎然的春之歌。我第一次久久地和白杨树干上的“眼睛”对视,发现了春天的秘密,听到树木萌芽、杨树开花的声音。
　　后来我才得知,白杨树的鳞芽早在秋天树叶尚未脱落之时,就已经悄悄地萌生于叶腋下,黄叶飘飞之时,即是重生之日。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悄悄积蓄,春节过后,白杨树的鳞芽就开始膨胀。惊蛰时分,毛毛虫就开始冒出头来。春分之时,在春风里绽放。
　　落在地上的毛毛虫,灰褐色,软绵绵的,不像海棠那样娇俏,也不像樱花那样明艳,实在不能取悦于人,甚至令人觉得几分讨厌。可是,不管你喜憎,白杨年年开且落,传递着春回大地的消息。这是大自然的法则,白杨树生命的节律。
　　很多人分不清杨树的花,我写这篇文章时才明白,毛毛虫是杨树的雄花。雄株上的雄花先开放(后长出叶子),经过一段时间发育成熟后,雄花序上的花药自然裂开,花粉飞散而出,进行传粉,然后雄花序逐渐萎蔫脱落。雌株上的雌花,比雄花稍晚开。雌花序呈串状,中间一根轴,上面有好多小球,小球长大能有半厘米直径,开始是橄榄形,后来逐渐变圆。成熟、涨破,露出棉絮状的杨絮,飘散到空中。白色絮状的绒毛便携带着种子漫天飞散。杨絮飘飞已是暮春。杨絮漫天飞舞,最后一团一团的,落在行人脚下,稍有风吹,便滚动起来。
　　似花非花,多情无情,满城飞絮的时节,在古代诗人、词人的笔下,杨絮和柳絮飘飞,是离愁,是春思,是无可排遣的烦恼。这个时候,需要一场大雨来临。“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白杨是一种速生的树,多种植在道路两旁。在古代,白杨树多种植在墓地。白杨带有一种悲情的色彩,也许和白杨树叶的特性有关。杨树的树叶叶柄柔韧细长,夏天一片浓绿,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秋天来临,树叶变黄,在秋风中发出萧萧的声响。
　　白杨遇到风,万千树叶在风中摇动,发出的声响很像淅沥的雨声。古人很敏感,在笔记中多有记录。
　　谢在杭著《五杂俎》中云:“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寇宗奭云:“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极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长叶重大,势使然也。”
　　小时候在我的老家,寨门外不远,有一片杨树林。这里就是一片墓地,坟子头微微隆起,就像一个个土馒头。每到秋天,金黄色的杨树叶落满了林子,铺了厚厚的一层。
　　秋日天高云淡,阳光像雨丝洒满林中每一个角落。几个小伙伴,去杨树林穿杨树叶子。一根长长的绳子尾部打个结,头部是一根铁条做的针系上绳子,专门找最大的黄色的杨树叶子穿,很快就穿满了。绳子被一片一片的杨树叶子密密地占满,我们就拉着一大串杨树叶子在树林里疯跑,身后有一条金黄色的长龙奔腾,脚下是金黄色的波浪,笑声在树林中荡漾。玩累了,就躺在杨树叶子中,叶片有点凉,午后的阳光有点暖。一阵秋风飒飒吹来,杨树叶子从树梢纷纷扬扬飘落,快要把我们淹没。
　　那时,我们听不懂杨树叶子悲风,也不懂杨树叶子来自历史的凉薄,更不懂《古诗十九首》中出现的白杨,带着死亡的气息、悲凉的意味。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洛阳城之东有三门,一为“上东门”,北望可见北邙山,东汉和魏晋时均用来葬人。陵墓上种植松柏、白杨作为标志。在东汉末年动荡不安的乱世,“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的生命非常脆弱而短暂,“年命如朝露”,自然会生发出“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之感。
　　晚秋,墓地,白杨,昏鸦。这样的场景,给人以凄凉的感觉。白杨树守望着墓地的“眼睛”,窥破了生死、离愁。“白杨多悲风,萧萧愁伤人(古诗十九首)”“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陶渊明)”。一直延续到唐朝,白居易有诗:“闻道咸阳坟上林,已抽三丈白杨枝”。
　　千载而下,白杨道尽生死悲欣。这些从历史中延续到现在的普通树木,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中出现,陪伴我们走一程,即使像杨絮那样带来麻烦,也不必烦恼。道旁的白杨,为行人遮蔽无端的风雨、烈烈的炎阳,最后还为逝者覆盖一层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