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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的池州爱情

齐鲁晚报     2024年01月31日
  □闫红

  池州这地方自古就不算特别有存在感,但宋朝最伟大的两个词人李清照和辛弃疾都曾在此停留。
当然,这两位跨越了北宋南宋,半生流离中,去过很多地方也写过很多地方,提到池州并不稀奇。只是,无论是他们的脚步还是文字,对池州都不是一带而过。池州给予辛弃疾的,是物是人非的蚀骨惆怅;让李清照感受到的,却是万里风雪中的孤立无援。这里说说辛弃疾。
  辛弃疾有一首《念奴娇·书东流村壁》,写年轻时候的爱与离别: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1178年的春天,辛弃疾被江西帅召为大理少卿,途经池州东流。才过清明,正是春光大好时候,想那草长莺飞,桃红梨白,处处可观,但他却偏偏只说清明过得太匆匆,说野棠花落了一地——这是因为所爱者的离开,给世间一切都赋予了流逝感。她不在的时光,都是异乡。
  乍暖还寒时候,东风侵入梦中,将往事也灌进来,送到他未眠的枕边。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青春的笑影如电影一幕幕闪回,每一幕里,都有她的欢颜。却忽然以一句“此地曾轻别”结束,令人猝不及防。
  也有版本写作“曾经别”,但我更爱“轻别”二字。离开她,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但那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归根结底只是这两个字,“轻别”。
  年轻的时候,容易看轻别离。或是因为想去远方,或是此处有压力,或者只是赌个气,就想抬脚离开——那时我们阅历太浅,对世界存在很多误解,以为此处与彼处容易跨越,一转念就能回来。
  像《玻璃之城》里,黎明参加示威游行被抓,赌气要离开香港。他送舒淇一只自己的手模,说,我的生命线、事业线和爱情线都是用你的名字构成。他以为这次分别只是暂别,但是到了巴黎,生活的压力席卷而来。冬天的电话亭里,铃声一个劲儿响,他没有时间再来接她的电话。工友们把别的女人撮合给他。曾经以为要天崩地裂做背景的分手,来得不动声色。中年重逢时,他才知道,自己要为当年那场太过轻率的分手付出什么。
  辛弃疾的“轻别”,未必来得那样深重,天才的非凡之处往往正在这里,他们的感情不用太深刻,却能够道出深情的秘密。
  这段恋情颇有宋朝味道,“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那么多人见过她的纤足,不大可能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就算宋朝民间女子经常抛头露面,但他写很多人见过一个良家女的纤足,怎么着都有点失礼。
  想来又是一个才子与歌女的情缘。刚开头他们就都猜到了结束,没打算永远在一起,想好了到时间就分开,是最彻底的“轻别”。他们的人生根底与轨迹,都让他们轻视那别离。
  曾看到非虚构写作者王琛写的一篇关于作家阿乙的文章,写阿乙从警校毕业之后,分到偏远乡村,他未能免俗地恋爱,虽然对方都是当地乡干部的女儿,他仍然不会告诉县城亲友。
  “最无耻的一次,女友吵架,留了纸条跑掉,纸条上写满错别字,意思很清楚:再也不回来了。艾国柱窃喜,收好纸条,留作武器,如果对方回来,他就拿出证据,喏,你说过,分手了。”
  原名为艾国柱的阿乙则自己写道:“女人在那里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饥饿,跑去吃了,老鼠夹子就把我夹住,我就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真实得让人寒心,却也足够诚恳。这些偶尔停驻的年轻男人,即便会因为疲惫或是荷尔蒙旺盛而一时软弱,但要走的时候,自会抬起脚来。
  所以刘巧珍注定留不住高加林,崔健唱出这样的歌词:“你要我留在这地方,你我要和他们一样,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要等到中年,征伐已了,远方的边界已经被测量,你知道自己不过如此。衰弱感不动声色,侵染过来,那些曾经被你轻易抛洒的爱,突然如珍似宝。旧日太远,这爱情是灯塔或路标,你要借助它,重返年轻时代。
  于是你忘记发过的狠,不能出口的恶意,忘掉曾经冷酷如铁石般的自己。你对自己说,你年轻过,爱过,更重要的是,你被人爱过。你用当年爱你的那个人的眼睛看着自己,想象她惊讶疼惜你的苍老: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有些缅怀不是为了追回从前,而是为了搞定现在。
  这就是我理解的辛弃疾的池州情事。说起来似乎不够纯情与浪漫,然而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那种真实的质地。它能够与我们粗粝的生活相通,让我们抚摸到内心不可言说的那部分。我喜欢这首词,超过那些赌咒发誓的情诗。它里面不但有爱情,还有关于中年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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