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
多年客居他乡、偶尔回家小住的我,对父母的很多举止常常感到费解。
比如父亲,放着柔软宽大的席梦思不肯安安稳稳地睡,却总是随遇而安地坐在任何一个沙发或者藤椅上打盹。明明呼噜响得抑扬顿挫、荡气回肠,叫他“起来躺好睡”时却每每坚称:我没睡啊。我常常半是玩笑半是较真地拉住在场的家人联合举证,心里却有点纳闷——又不是在单位里值班被查岗,承认自己睡着了很丢脸吗?
再比如母亲的说话不算数。不管是家人发起的短途旅行,还是同学故旧筹办的朋友聚会,她常常在答应出席之后又临时变卦,就连心心念念的“去女儿家看看”,十几年了都没有兑现。对我这个远嫁他乡的女儿,母亲着实是朝思暮想的,可老人家是位资深宅女,退休后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活动半径轻易不超过三公里。据说不是因为害怕舟车劳顿,而是抵不住自己那“一出门就飙高的血压”。有几回,在我和弟妹的鼓动下,母亲也曾跃跃欲试,说到兴起时几乎已经安排好了此番探女的活动日程。可等我这边做好了恭迎圣驾的全部准备,老太太却又找出种种“不可抗力”推说来不了……这样的情形重复又重复,我的兴致和期待从一鼓作气到再而衰、三而竭……每一次的计划和筹备都叠加式地落空,我不再相信了。有时候在怨念之余,甚至还有一点愤怒:出趟门又不是要去登月,怎么就那么怵头呢——头晕了,心慌了,家里没人看家了,亲戚要来串门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个借口,一万个够不够?”
可是这半年来,我发现自己似乎有跑步向母亲看齐的趋势。进入更年期,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精力不济,先不说糊涂健忘、决断力差,光是那毫无先兆又莫名其妙地红头涨脸和一身热汗,就让我难堪。我不敢大笑,不愿出门,怕一旦内急又找不到卫生间而离群索居……在一个头痛欲裂却无法入睡的夜里,我忽然大彻大悟:母亲不肯外出的种种借口,潜意识里其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体不能掌控而对外界环境产生的恐惧。
再看看自己的先生,也学会坐着打盹还死不承认了,我常常苦笑,上网一搜,才知道这是脑细胞逐渐衰老造成的大脑萎缩和功能退化,心里不免觉得惆怅。人近初老,对年迈的父母竟渐渐有了一点令人心酸的惺惺相惜,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又因为比他们的情形略好些,欣慰之余,又有淡淡的悲悯。
以前听过一段相声,印象特别深刻。有几句说的是人的三种老态:近处的看不清,远处的看不见；现在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坐下就打盹,躺下还睡不着。寥寥数语,描述得精准生动而且耐人寻味,让难得一笑的我很是开怀大笑过一阵子。可是最近发觉这个笑里仿佛汪起了一层薄薄的泪,像三月的冰湖上初融的一层浅水,衬在金色的艳阳下,再熠熠生辉,那春光也终究带着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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