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8月4日傍晚,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港口区大爆炸引发全球关注。这场事故对西方的震撼很大。原因在于,在近年来的中东乱局中,黎巴嫩因为其特殊的历史和地缘一直维持相对平静,但经此一劫后,这个中东“最像”西方的国家,也有点绷不住了。这场意外最终给中东带来的影响,也许将超出我们的想象。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王昱 　　十字路口的“多井之城” 　　严格说来,在地理上,黎巴嫩和土耳其一样,属于欧洲人概念里的“近东”地区。虽然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近东与中东都属于西亚,但在欧洲人看来,相比以两河流域为中心的中东地区,黎巴嫩、土耳其、以色列等近东地区离他们更近,后者在古典时代就被纳入环地中海贸易圈,后来只是因为政治、宗教等多重原因才走上了与欧洲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而它们的地缘价值向来是欧洲人十分看重的。 　　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早在公元前15世纪,这里就出现了城邦。在最早殖民这里的腓尼基人的语言中,贝鲁特意为“多井之城”。相传为了在这里寻找水源,腓尼基人在当地挖掘了众多水井,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干旱之地找到了水源。 　　腓尼基人下血本在这里建城,是有理由的。黎巴嫩在地理位置上极为关键——北接古代丝绸之路的西方终点安条克和大马士革,南临耶路撒冷,向东不远就是富饶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而向西则联结着东地中海上最大的岛屿塞浦路斯。更重要的是,它刚好处于尼罗河流域和两河流域构成的新月形肥沃地带的中间点。在黎巴嫩曲折的海岸线上,有大量半月形海湾,都是天然良港,十分便于商业贸易,于是这里成了兵家和商家的必争之地。 　　早在古典时代,古希腊人就将这里建成重要殖民地,后来罗马帝国又在这里建立了东方的统治中心,当地的巴尔贝克神庙是现存最大的古罗马时代建筑。可以想见,如果罗马帝国不灭亡,黎巴嫩这个地方可能至今仍是西方文明圈的一部分。但罗马帝国没有同时代的东方汉王朝那样幸运,在衰败之后没有成气候的继承者。7世纪伊斯兰帝国崛起后,整个东地中海地区易手,近东这个概念自此在欧洲形成。 　　在感情上,中古时代的欧洲人一直将这里视为有待“收复”的“故土”。欧洲中世纪在教皇牵头下发动的多次东征,虽然将“收复圣城耶路撒冷”作为目标,但主要战事多发生在黎巴嫩境内。从公元11世纪到13世纪,西欧至少在当地进行了近300年的武装殖民尝试。 　　然而,这种尝试最终被证明是不成功的。公元1291年,十字军在地中海东岸的最后堡垒——黎巴嫩西顿城堡被马穆鲁克王朝攻克,困守当地的基督教信徒不得不放下刀剑。这段历史成为黎巴嫩此后出奇复杂的民族、宗教结构的原因。 　　“中东小巴黎”风光不再 　　欧洲人再次染指黎巴嫩,是在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解体之后。1920年,法国获得对黎巴嫩的委任统治权,彼时的法国人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宗教构成极其复杂的黎巴嫩: 　　仅就宗教而言,当时黎巴嫩信仰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人口比例大约各占一半,伊斯兰教中什叶派和逊尼派的比例也大体相当,基督徒中马龙派和其他派别的比例也各占一半,此外还有少量犹太教徒。这样一个复杂的宗教人口构成,导致没有一个族群在当地真正占据主流,逼着法国不得不将黎巴嫩与民族、宗教结构相对单一的叙利亚分割开来,单划出一个专区来管辖这个“宗教拼盘”国家。 　　令人意外的是,法国对黎巴嫩的近代化改造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经济上,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黎巴嫩迅速成为东地中海最重要的贸易枢纽之一,贝鲁特更因商贸繁华被建设成了“中东小巴黎”。 　　经济繁荣促进了政治和谐,1943年黎巴嫩成为中东第一个完成制宪的国家,起到宪法作用的《民族宪章》被认为设计得十分巧妙,确立了教派分权的政治体制,各教派在议会都有代理人,国家政权的性质则是世俗化的,大家能够和谐相处。 　　但这个设计巧妙的宪章也成了黎巴嫩后来悲剧的祸根。该宪章让不同的教派在议会中占有一定席位,却没有更强大的社会力量来协调各教派的话语与利益,一旦人口成分发生变动,其政权合法性必然受到触动。 　　果然,随着二战后阿以战争的爆发,大量巴勒斯坦难民拥入黎巴嫩,黎巴嫩各教派的人口比例开始剧变。到1975年,信仰基督教的人口在黎巴嫩总人口中占比下降到大约40%,而信仰伊斯兰教的人口比例则上升到大约60%。人数不断增加的穆斯林开始要求政治改革,改变基督教马龙派主导国家权力分配原则。叙利亚、埃及等域内大国也对这一思潮鼎力支持甚至直接插手干预,两大教派之间的对立不断加深,最终导致内战爆发。 　　从1975年到1989年的黎巴嫩内战,更深刻地撕裂了这个国家。一方面,大批受过教育的基督教人口移民国外,使黎巴嫩国内的基督教人口比重进一步下降,人才空心化问题随之出现,黎巴嫩经济一落千丈。另一方面,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开始利用黎巴嫩南部的难民营作为反抗以色列活动的基地,著名的黎巴嫩真主党跃上前台,刺激以色列发动更多对黎巴嫩的军事行动。 　　再度被抛弃的国家 　　上世纪90年代后,黎巴嫩迎来了短暂的“第二春”。1989年,在美法等国强力干预和调停下,黎巴嫩各派最终签订《塔伊夫协定》,规定总统为基督教马龙派人士,议会议长为伊斯兰教什叶派人士,总理为伊斯兰教逊尼派人士。重新稳固的政治基础,让黎巴嫩从内战中复苏。 　　这一时期,西方国家还帮助黎巴嫩赶走了邻国的干涉势力。2005年,黎巴嫩总理哈里里在贝鲁特一起汽车炸弹袭击中身亡。西方国家趁机对叙利亚施压,后者被迫于当年按照联合国决议从黎巴嫩撤军,结束了对其长达29年的直接干预。 　　但黎巴嫩的短暂和平与稳定,是以西方深度插手和介入中东事务为前提的。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冷战中大获全胜的美国,出于自身利益开始“经略中东”,急于在中东重新扶持世俗化的民主国家样板,这才帮助原本已行将瓦解的黎巴嫩重新拼合在一起。一旦西方力量减弱甚至消失,黎巴嫩重新陷入动乱几乎成了必然。 　　以叙利亚危机为标志,美国越发频繁地表现出对插手中东事务的厌倦。西方在黎巴嫩留下的权力真空,再度被伊朗、叙利亚、沙特等周边国家填补,刚步入一点发展正轨的黎巴嫩政坛再次陷入政党林立。目前,黎巴嫩政党各有外部势力背景,它们之间互相争斗与倾轧,彼此毫不退让,让黎巴嫩不断陷入战乱危局。 　　近几年来,黎巴嫩不断出现权力真空。2016年,遇刺身亡的前总理哈里里的儿子——小哈里里成为总理,但小哈里里上台后备受政敌攻讦,2017年11月,他在出访沙特期间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宣布辞职,引发国际社会震惊。随后他又在同年12月宣布收回辞呈,但没有执政多久就被迫流亡法国。 　　此后,现任总理迪亚卜走马上任,但由于同样没有得到议会支持,其执政之路更加艰难。到2019年底,黎巴嫩的债务已经相当于GDP的170%。今年新冠疫情暴发后,黎巴嫩更是币值暴跌,游行示威不断,国家已经处在半瘫痪边缘。 　　此次大爆炸事件,也揭露了黎巴嫩政府治理能力的孱弱。2014年开始存放在贝鲁特港口仓库中的2750吨硝酸铵似乎被遗忘了,海关、港口6年来多次提醒应转移并妥善处理这批危险化学品,但都不了了之,直到8月4日发生剧烈爆炸。 　　事发后,国际目光再度聚焦这个小国,法国总统马克龙6日亲赴黎巴嫩访问。然而,国际社会的援助或许能解一时之急,但在美国将战略目光从中东移开的大背景下,这个小国恐将难逃随整个中东陷入乱局的命运。 　　也许是历史的巧合,800年前,黎巴嫩曾经见证过西方离去的背影,从中东泥潭中拔出腿的西方抛弃了中东,向着更西方拓展。如今,这个国家似乎又在见证西方再度离去,西方的眼光已经越过了中东,投向了更东方。